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 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 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决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作者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宜兴(今属江苏)人。他学识渊博,才气纵横,诗文俱佳,词的成就尤高,为清初三大词家之一,与纳兰性德、朱彝尊齐名。陈维崧尊苏辛,为阳羡(宜兴古称)派首领,他的《湖海楼词》,收作品一千六百余首,他用过的诗调有四百多个。词作数量之多,用调之广,在清代词坛都是首屈一指的。陈维崧词风雄浑苍凉,舒卷自如,壮柔并妙,长短俱佳。雄浑苍凉的主导风格之外,还能写婉丽娴雅之作,如出另一人之手笔;他不仅能用长调作壮语(宋人写壮词多用长调),还能在数十字的小令之中,高歌豪唱,寄其壮怀,不觉粗率。
这首词揭露满清统治者为了平定三藩之乱,强征民夫去拉纤,人民深受苦难的情景。
所谓三藩,指明朝降将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三人降清后,因屠杀农民起义军有功,均被封为王爵。吴三桂被封在云南,尚可喜被封在广东,耿仲明之子被封在福建。康熙十二年,清政府下令“削藩”, 目的是削减其势力,以免尾大不掉,难于控制。三藩先后发动叛乱,清帝派安亲王、简亲王出兵去平叛。词中所写强拉民夫之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词的上片泛写拉夫的场面,重点揭露如狼似虎的里正凶恶地锁系人民的罪行。
开头三句写拉夫的起因。由于三藩之乱,江口战舰如云,在北京,清帝封王拜印,安亲王、简亲王掌握着军机大权,声势煊赫。“蛟螭蟠钮”指印鼻上雕着蟠曲的蛟螭花纹的印信,以此来形容亲王的威势。“真王拜印”用的是《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典故:韩信平齐后想称王,又不敢直说,便借口齐人伪诈多变,须有假王(代理王)镇服,刘邦将计就计,干脆派人去对韩信说:“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这儿也是用来说明安亲王、简亲王的身份之高、权势之重的。这首词起笔突兀,以战争形势的紧急引出下文里正拉夫抓丁之凶恶。
“征发”二句写一旦战争发生,人民就要遭殃。被征发的纤夫竟然多至十万人!朝廷一声令下, 各郡雷厉风行,立刻抓人,象狂风骤雨一样迅猛。“列郡风驰雨骤”这个比喻句用得极好,不仅写出了全国各地征集壮丁速度之快,也逼真地写出了这次征集壮丁,涉及面之广,骚扰程度之深,为下文的具体描绘垫了底。
“里正”四句写纤夫被抓去锁系空仓的惨况。里正从前村跑到后村,凶狠如恶狼,到处抓人。被抓者被他们捽住头发一串串地绑进船仓,谁敢摇头说一个“不”字?作者抓住一个典型细节,用极精粹的语言,刻划了里正的凶狠,壮丁的狼狈, 从而使读者对纤夫产生强烈的同情心。
下片转入特写镜头,写丁男诀别病妇的惨景,是一幅典型画面。
“稻花”句既是写景,又有比喻义。稻子正在秀穗开花,突然遭到霜打,喻农民正在正常地从事农业劳动而突然遭到拉夫的横祸。景中含情,既贴切,又精炼,同时这一句还含有暗示时间的作用:封建统治者根本不顾农民死活,居然在农忙季节即将来临之际,强征大量民夫,真是罪恶滔天!
“有丁男”二句,描绘夫妇诀别的情景,由面到点,使笔墨更加集中,形象更加突出。这一丁男所诀别的,非一般的妻子,而是“草间病妇”。“草间”言其生活之苦,在草野之间,居住的是草屋;“病”者言其境遇之惨,因有病而正需人服侍,偏偏丈夫被拉壮丁,真是“破屋偏遭连夜雨”!
“此去”三句是病妇体恤丈夫之言。此去行役艰苦,纤挽的是百丈竹纤,拉的是大战舰,想象到在大雪飞扬的夜里,狂风怒吼,巨浪掀天,纤夫们却要逆着风浪前进,当然寸步难行。必然的,凶吏悍卒的皮鞭便会落在丈夫的身上,天啊,你怎么忍受得了啊?!刘熙载《艺概·文概》赞扬司马迁《史记》的笔法说:“《画诀》:‘ 石有三而,树有四枝。’盖笔法须兼阴阳向背也。于司马子长文往往遇之。”这里的描写也取得了这种“一笔三面”的效果:既写出了病妇对丈夫的体恤深情,又示现了雪夜纤舰力进的艰苦场面,还揭露了封建吏卒凶悍的狰狞面目,确实写得精彩至极。
最后四句,是丈夫嘱托妻子的话。要她在后园子的枫树下,请祠堂里的巫师为他的安全奠酒祷告,保佑自己能活着回家种田。这四句简直声泪俱下,因为在那样的社会里服役往往是凶多吉少的!
这首词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里人民的沉重劳役负担, 有场面描写,有特写镜头,有声势,有色彩,饱含着作者同情人民苦难、憎恨统治者的强烈感情,确是陈维崧的一首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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