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枝荆树好, 忽陨第三枝。最是风华质, 还兼窈窕姿。令仪宜协吉,论齿未应衰。情以随肩重,丧因在室悲,鹡鸰飞竟断,手足梦重追。
弄药争花日,将笄未弁时。金笼擒蟋蟀,竹马逐邻儿。各居长松椴, 同分野灶炊。书灯裁纸照,学舍隔帘窥。呵手团清雪,当盘算劫棋。斗残春草绿,舞罢柘枝欹。贫不争梨栗,戏能咏豆萁。非鱼常作队,似雁不差池。
拟续兰台史,堪刊紫石碑。阿兄试京兆,小妹倚门楣。望信频穿眼,登科代展眉。分襟长戚戚, 聚首更怡怡。
至性醇无比, 多情累在斯。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彩凤从鸦逐,红兰受雪欺。踏摇囚素发,衇摘损凝脂。瑱珮婴儿撤, 犁锄健妇持。赘余添姊祸,嫁后失爷慈。捨舍栖兰若,长斋伴济尼。当官惩壻恶,合族笑姨痴。妇弃仍归矣,天高不鉴之。
已经分破镜, 长自奉慈帷。纷帨辛勤侍,羹汤宛转吹。呼卢老亲伴, 问字举家师。有女空生口,无言但点颐。(原注:妹一女哑)方形勤指矩,圆象强摹规。水色云沉阁, 山光树啭鹂。避人常独坐,对影辄涟泣。岂恋终风暴, 常怀其雨思。冰心明月见, 春恨落花知。
寂寂芳华度,奄奄玉貌移。九回肠早断, 一日病难治。 自觉伤心极, 临危作远离。家贫投贱药,胆壮误庸医。白下巫阳至,扬子荡子羁。魂孤通梦速, 江阔送终迟。 (原注: 得信前一日,梦与妹如平生欢)路上钱犹卜, 灵前帐已披。承衾摩瞑目, 搜箧理残诗。欲止高堂恸,先教私泪垂。苍茫惟有恨, 啼劝两难为。
苦忆连年疟, 频劳彻夜支。今朝偏送汝, 他日更呼谁。残雪敲窗户, 悲风动酒巵。浮生千古幻,哀輓几行辞。盼断黄泉路, 重逢可有期?
《哭三妹五十韵》是袁枚哀悼他的妹妹袁素文的。这和他的《祭妹文》同一机枢,只是一为诗一为文罢了。诗虽受形式的拘限,不如文那么委婉抒发,可是概及诗人和妹妹自幼至长的过程,处处流露着兄妹至情,也是袁枚“写性灵”的很好实践之一 。
这首诗概括了袁素文一生的事迹,尤其突出了她不幸的遭遇,诗人泪水和墨,笔端含情,写得凄婉动人。
诗的第一部分痛悼素文的早逝。袁枚兄妹五人,素文排行第三,因此说“五枝荆树好,忽陨第三枝”。“好”,是诗人对兄妹意得情洽的赞扬,“忽”,突然而来,大感意外。诗一开篇就如悲风入华林,骤雨打花丛,给全诗奠下了基调。袁素文生得相貌秀丽,身材颀长, 好读书,能诗文,善女红,可是因所嫁非人,备受虐待,终致抑郁而死。因此诗中说她“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令仪宜协吉,论齿未应衰”。诗人对妹妹感情深厚,更觉得她死得可悲。
诗的第二部分写与妹妹儿时的嬉戏。妹妹逝世后,则其儿时的一切同涌心头,历历在目。袁枚在《祭妹文》中也这么写:“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诗中则写得更为具体细致。他们一同去捉蟋蟀,骑着竹马追赶邻居家的孩子,一同到野地里煮饭再分食,裁纸写了糊灯笼,到学堂门外偷看里面的小孩子读书。冬天同去堆雪人,冻得直呵手,下棋时盘算如何偷吃掉对方的棋子。春天时斗草玩乐,取柘树枝舞蹈。东西少时,从不争一梨一栗,高兴时能咏《豆萁》诗。往日同来同往,如鱼成队游,似雁比翼翔。这一幕幕,愈是写得真切,愈显示印象深刻;愈是写得欢快,愈显得今日的哀痛。
诗的第三部分写诗人应试回家动人的一幕。《祭妹文》中叙此:“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袁枚于乾降四年(1739)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冬天请假南归完婚。袁枚在他的《到家》诗中写:“娇痴小妹怜兄贵,教把宫袍著与看。”袁枚赴京应试,素文倚闾盼望,金榜题名,全家欢腾,其妹也雀跃欢呼,袁枚说这些“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因而如今悼念时也就大书一笔。
诗的第四部分写素文婚姻上的不幸遭遇。袁家与如皋高家双方父母指腹为婚,高家因其子“有禽兽行”,曾主动辞婚,而素文“持金锁而泣,不食”(袁枚《女弟素文传》)“以一念之贞”(《祭妹文》)坚执要嫁过去。婚后,丈夫“躁戾佻俭,非人所为”,不准她看书作诗,不准她做针线活,竟至要拿她的嫁妆卖了去逛窑子,“不得,则手掐、足踆、烧灼之毒毕具”。袁素文可谓“至性醇无比,多情累在斯。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了,她的嫁人,怎不是“采凤从鸦逐,红兰受雪欺。”后因她丈夫要把她卖了还赌债,她父亲才讼之官而离异。回家后过着“长斋,衣不纯采,不髲剃,不闻乐,有病不治,遇风辰花朝,辄背人而泣”的生活。
第五部分写素文离异后回家的生活。《祭妹文》中写:“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汝办治”,《传记》中也如此记载:“妹归,侍母。母体微不适,妹彻夜立,持粥饮而匕箸进之,又能记稗官杂史、国家治乱名臣言行、神仙鬼怪可喜可愕者,数称说、歌呼为老人娱。”诗于这部分也就概括了这些内容。袁素文回家后,住于她哥哥袁枚的随园中,虽也有“水色云沉阁, 山光树啭鹂”的美景,可是她内心十分悲苦,“避人常独坐,对影辄涟泣”,过着以劳遣愁、以泪洗面的生活。
第六部分写素文病殁的凄惨的结局。袁素文积忧成疾。加之“家贫投贱药,胆壮误庸医”,竟至病逝。妹妹病重将死,袁枚正值赴扬州,他深以为愧疚, 因此在《祭妹文》中记之甚详:“及至(素文)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 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辰时气绝。四肢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这幕烙在诗人的头脑中永世不忘,悔恨和哀悼搅和在一起,更会时时浮现出当时景象。
最后一部总结全诗,集中抒发哀悼之情。诗人想起“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而今妹妹死了,“他日更呼谁”呢!诗人自然想到“除吾死外,当无见期。”而“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 而死后之有知无知,得见不得见, 又卒难明也。”因而诗中也说“盼断黄泉路,重逢可有期?”诗人在悲悼中感到一切都那么迷茫,觉得人生很是虚幻, 真是痛彻肝肠, 欲哭无泪。
袁枚对诗歌的主张,他说:“提笔先须问性情。”(《答曾南邨论诗》)他在《遣兴》诗中更写:“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是绝妙词。”他这首《哭三妹五十韵》也属写性灵之作。这首诗的内容和他的《祭妹文》、《女弟素文传》所写差不多。这是因为袁素文的一生,以所写的这几件事最为典型,因而一动笔也就触及到这些方面。这从上面分析中的相互参证也就可以看出。可是,正由于作者求实、求全,加之诗歌格式的局限,而使记事不如传记详明,抒情不及祭文酣畅。袁枚活到八十二岁,因而一生写悼念诗文特多,加上他重感情,反矫饰,悼念文字也分外诚挚,我们从这首悼妹诗中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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