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勒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天宝元年(742),李白因诗名倾动朝野,被唐玄宗召见,供奉翰林。开始时玄宗对他比较信任,后来遭到谗毁,玄宗对他逐渐疏远,仅将他当作弄臣看待。李白满腔怨愤,写成这首《玉壶吟》,时间大约在天宝二载(743)秋。再过半年,到天宝三载(744)春,他就被迫离开了长安。
此诗题为《玉壶吟》,是用了两重典故:曹操《步行夏门行》中有几句是传诵千古的警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简劲形象的语言,精当贴切的比喻,抒写他晚年对时光流逝的慨叹和至老不衰的雄心,感人至深。东晋大将王敦(字处仲)也特别欣赏这四句,据《世说新语·豪爽》记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李白既有感于曹操的佳句,又赞赏那王敦的轶事,联系自己在翰林的处境,发而为诗,题为《玉壶吟》,是为了抒写他怨愤难平的心境。
开篇就将曹操、王敦的佳句轶事凝成“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两句,意思是说,象曹操与王敦这两位古人,在政治上已经建立了巨大的功业,他们到了晚年,尚且壮心不已,为迅速流逝的时光而浩叹;而诗人自己这时也已经四十三岁了,功业上却一事无成,遭到小人的谮毁,天子把他当作弄臣看待,想起日月不居,壮志蹉跎,不禁悲从中来:“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三杯落肚,拂剑起舞,舞影婆娑,秋月朗照,更增加了凄凉感伤的情味,一边高声吟诵“烈士暮年”的诗句,一边象王处仲那样用玉如意敲击唾壶,以发泄心中的悲哀,禁不住泪水滚滚而下。这四句由于抓住了典型情绪和动作,为全诗创造了一个悲愤的氛围,给全诗定下了基调。
李白的诗歌,在情绪的转换和情节的安排上,常常大起大落。“凤凰初下紫泥诏”以下六句,从悲愤的情绪深谷突然跃上得意的情绪顶峰:天子征召的诏书一下,李白立即平步青云,玄宗“降辇步迎”,“御手调羹”,极尽宠渥之能事。那时候,“揄扬九重万乘主”,对天子感恩戴德,竭尽忠诚;“谑浪赤墀青琐贤”(谑浪,调侃戏谑;赤墀,御前的赤色台阶;青琐,皇帝宫门上的青色连琐花纹;形容相处的都是能接近天子的大臣),对大臣调侃戏谑,不在眼中。唐朝制度,学士初入,例借飞龙马。如今,玄宗对李白特别优厚:上朝的时候,几次换乘内厩最好的飞龙马,赏赐最最贵重珊瑚白玉鞭。按照常情,受到帝王如此优渥的接待,李白应当心满意足了,但他毕竟不同于那些追名逐利的龌龊小人。他之所以寄希望于唐玄宗,是企图实现他兼济天下之大志,而“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这是李白最感到痛心的事。汉朝的东方朔,人们以为他不过的一个弄臣,实际上,“小隐隐林薮,大隐隐朝市”(《文选》王康琚《反招隐诗》),东方朔是一个胸怀大志的隐者。《史记·东方朔传》记载他有一次喝醉了酒,“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谪仙是贺知章送给李白的雅号,因为李白的风度、神采与众不同,所以贺知章初次与李白见面就称他为天上谪仙人,李白也颇以这个雅号自负。李白把自己比成是胸怀大志隐于市朝的东方朔,可是世人一点也不了解他,竟然将他当作弄臣,后来连玄宗也受了小人的挑拨,把他当作弄臣,这是诗人感到最最痛心疾首的事。所以,这两句诗,又使情绪陡然跌进了深谷。“文似看山不宜平”,这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大大增加了诗歌的内蕴和感染力,是运用得非常成功的。
最后四句,诗人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以美女自喻:“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诗人自信自己有西施一样的天生丽质,或笑或颦无施不可,也就是说自己有兼济天下苍生、搞好政治的宏才大略,但自己并不执著地追求功名利禄,或从政,或隐居,亦无施不可。而那些胸无大志的庸人,仅仅只从形式上去模仿诗人的放浪行为,简直象丑女效颦一样地可笑。更可恨的是那些才华远远不如自己的龌龊小人(即妒杀人的宫女),却心怀嫉妒,恶言中伤,因此,尽管君王爱才(即君王虽爱蛾眉好),自己仍然遭到排挤打击,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统观全诗,诗情几起几落:先是击壶吟诗,舞剑流涕,情绪悲愤低沉;接着回忆玄宗的优礼,青云得意,情绪一下子高昂起来;忽又转入慨叹世人不理解东方朔式的朝隐,误把自己当成天子弄臣,情绪又一下子低落下来;再将自己比成西施,自视极高而抹倒效颦丑女,情绪又高昂起来;最后又归结到君王虽有爱才之意,而小人谗言杀人,又回归到开头悲愤低沉的情绪之中。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李白此诗,完全达到了姜夔所要求的境界。 (姜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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