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 一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①。
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其 二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
何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②。
作者于此诗题下自注云: “为曾南丰作。”曾南丰,即曾巩。当时杰出的史学家、散文家,是陈师道的老师。曾巩死于元丰六年 (1083),这两首诗作于曾死后不久。二诗以侍妾悲悼宠爱她的主人的口吻,表达了学生对老师逝世的沉痛悼念。是写法较为别致的悼诗。感情诚挚、悲怆,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在我国文学史上,以男女之情来譬喻国家和人民、君王和臣子、老师和学生以及朋友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着悠久的传统。正如明人郝敬所解释的: “诗多男女之咏,何也? 曰……情欲莫甚于男女……声音发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兴男女者,和动之音,性情之始,非尽男女之事也。”对于此诗,我们不妨暂且作深浅两个层次的理解。就字面意思而言,这是两首爱情诗,它表达了一个女子对先夫忠贞不渝的爱情。情志坚定,感情深婉。就其譬喻意义而言,这又是友情诗,抒发了对老师知遇之恩、传道授业之功的深切感激之情,表达了要始终如一忠诚到底的决心。气节高尚,意韵悠远。而无论从哪个层次而言,深挚而热烈的情感,都使之堪称情诗精品而无愧。
第一首,写主死妾悲,表达了不愿转事他人的志向。
起二句,写主人宠己之状。“十二楼”,即十二层的高楼,语出鲍照 《代陈思王京洛篇》: “凤楼十二重,四户入绮窗。”后用以泛指贵人所居。“一身”句,意从白居易 《长恨歌》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而来。这里以非常精炼的语言,概括古诗,描写了居处之豪华,恩宠之隆重,渲染出主人在世之时对自己的极度娇爱。暗示出师生关系之密切。《宋史》 陈师道本传载,师道 “年十六,早以文谒曾巩,巩一见奇之,许其以文著,时人未之知也。留受业”。元丰年间,曾巩典五朝史事,又推荐陈师道有道德史才,虽终因其未曾登第而没有获准,但是由此可知,曾巩对于陈师道是非常赏识的,有着极深的知遇之恩。因此首二句如此描绘,既非矫饰之语,亦非夸饰之辞,而是以史实为依据的。这种回顾和描写,使得后面的抒情更加真实可信,深切动人。
“古来”四句,以人生无常之慨,引出主逝之事。这里说自古以来为妾的都薄命,侍奉主人不能到尽头。如今这厄运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刚刚还在翩翩起舞,供他欣赏,为他祝福,岂料转眼之间就行走在送他到墓地的路途上了。生与死,乐与悲,相距竟是如此之近,近得使人难以预料。此四句是叙事,语气看似平淡、宁静、客观,其感情却极深切凄婉,使人体会到字里行间有一股彻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力回天的伤悼。
接下来“忍着”四句,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不愿再事他人的心意和悲伤欲绝的痛苦。在修辞上用了 “呼告”之法,“妾”站出来,哭天抢地,直接对着死者——旧日的主人诉说: “难道让我穿着你赠赐我的衣裳,强装笑颜,起舞欢歌,向他人献媚?不,绝不! 我哭就要哭声震天,流泪就要泪流成河! ”此四句中,前两句用一个反问句,表现出“妾”对再事他人主意的极度愤慨和不屑一顾。后二句以铿锵有力的音节,极度夸张的语言,进一步强调了自己的决心和志向。“呼告”之法的运用,使得诗中主人公的神情意态更加形象生动,抒情也更自然感人。
最后二句,紧承“忍着”四句而来,将悲伤的情绪又向深处大大地推进了一层。尽管自己哭天喊地痛不欲生,声彻青天,泪浸黄泉,但是死者长已了。主人去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难以知道了。自己的痛苦、忧伤再也没人关心了,世上只留下自己孑然一身,顾影自怜了。“恐无知”与“长自怜”这是一种失去人生知音的痛苦。它比失去一般的朋友、亲人的痛苦在思想感情的层次上要深刻得多,也沉重得多。
第二首表达了要杀身相随的愿望,它是第一首主题的延伸。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承上篇“相送南阳阡”而来,描写墓地的凄惨之状。以红花之绚烂与落叶之飘零相衬,愈发显出山野之空旷寂寥,很好地烘托出了气氛。而且此二句兴中有比。以落叶暗比死者,言其永逝,无法复生; 以红花自比,言己徒然娇美,却无人能赏,表现出永失知己的哀痛。
“捐世”四句,与上篇“古来”四句呼应,仍写主逝之悲。“捐世不待老”两句是说主人还没有老就死了,因此施与自己的恩惠也就没有到头。这仍是表达主人去世的意思。与上篇不同的是,“古来”二句主语是妾,是以生者言之; 此处主语是“捐世”者,是以逝者言之。角度不同,避免了重复,充分显示了语言的灵活。而且,也有利于更进一步地展开抒情。语气上,两相对照,后者比前者所表现出的哀怨之情更为浓重强烈。“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由主人之去世引到自己对生死的选择上来,说死亡的痛苦还可以忍受得了,但痛苦的生存却没完没了,更令人难堪。将“一死”与“百岁”相比较,却得出与常人完全相反的结论,更进一步展示出主人逝去所给她带来的深重打击和难以忍受的哀痛。这两句承上启下,由生的痛苦引出了对自己未来的考虑,表达了以身殉情的志向。
“天地”四句,自问自答,表现出“妾”的婉转情怀和对感情的忠贞不贰。它是说,我竟如此痛苦,难道是人生的道路太狭窄,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吗?不,不是。是我的感情容不下自己,对旧情我须臾难忘。没有人逼迫我,是我主动自愿地做出了人生的抉择。“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誓言铮铮,语气坚定,令人对侍妾的品格德行肃然起敬!
在全诗结尾,诗人描绘道: “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过去豪华喧闹的歌舞之地现在只剩下夜雨之中蟋蟀瑟瑟发抖的鸣叫声。这里一改前文中率直奔放、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以景为结,与上篇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二句相对比应照,表达出盛世不再、人去楼空、一切终究归于虚幻的慨叹,包含着对人生哲理的彻底体悟。感情深沉,意韵悠远,读之使人感到余味无穷。
这两首诗,感情深挚饱满,风格高古淡雅,历来被认为是陈师道的代表作。在抒情上,它借用了比喻、象征之法,把对恩师的深厚敬爱之情和痛悼其逝的悲怆之思表达得淋漓尽致,极为动人。章法上,它很成功地吸收了乐府民歌回环复沓、前后关照、彼此呼应的手法,时而如长江奔泻,时而又如黄河九曲; 时而如险岭悬瀑,时而又如深潭幽幽,形象地再现出一个女子哀怨不已、悲痛欲绝的声口,使丰富、复杂而强烈的情感得以完美表达。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首诗一产生就受到人们的特别推重。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着密切关系。北宋中期,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党派之间斗争激烈,所以一般人士都讳言师生关系,以免受到株连。一些趋炎附势之徒更是随波逐流,或谄谀权贵,或落井下石。如王安石作宰相时,向他学习的人很多。但政局一变,都赶忙洗刷自已,矢口否认和他的师生关系。所以张舜民 《哀王荆公》中慨叹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表现出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漠。而陈师道这两首诗一派真情,表现出一介君子的坦荡胸怀,高风亮节的可贵品质,因而得到世人的特别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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