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在池州青阳县西南。九峰竞秀,神采奇异。昔余仰太华,以为此外无奇; 爱女几、荆山,以为此外无秀。及今见九华,始悼前言之容易也。惜其地偏且远,不为世所称,故歌以大之。
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
疑是九龙天矫欲攀天,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
不然何至今,悠悠亿万年,气势不死如腾仚①。
云含幽兮月添冷,日凝晖兮江漾影。
结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长在无人境。
轩皇封禅登云亭,大禹会计临东溟。
乘樏不来广乐绝,② 独与猨鸟愁青荧。
君不见敬亭之山广索漠,兀如断岸无棱角。
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
九华山,九华山,
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间!
长庆四年 (824),作者由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于途中游览九华山后吟成此篇。篇首冠一小序,言其有感于九华山神采奇异而地处僻远,不为世人所称道,故为之作诗以扩大影响。全诗写得声情并茂,慷慨愤激,很有特色。
诗一开篇,作者便从“奇”字入手,说自己一见奇峰,即魂惊魄动,觉得它就象刚从巨炉中熔铸出来,从而为下文的具体描写做了渲染和烘托,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九华山具有一种为世人所未见的奇神异彩。
接下来的“疑是”四句,紧扣开篇的“奇”字,以夸张想象之笔,转入对所咏对象的正面描绘。在作者看来,眼前的九座山峰,犹如屈曲腾跃的九条巨龙,当其正欲攀天而上之时,忽然随着一声霹雳化成了九块巨石。如今,悠悠亿万年已经过去,但它们依然是气势不绝,始终保持着腾跃奋飞之状。
行文至此,作者以“云含”四句,造成诗意上的转折。气概非凡的九华山,夜晚是云含幽情,月添寒意,白天则日光凝聚不动,惟有山影倒映于江水之中,孤独地荡漾着,显得凄清而又寥落,不象其它名山,尽日游客如云,充满着热烈欢快的气氛。这是因其地处僻远,难得有人来领略欣赏之故。
对于九华山的这种处境,作者没有马上感慨唏嘘,而是宕开一笔,转写几个远为逊色的小山,用两层笔墨来反衬其“不为世所称”的命运,以起到进一步强调的作用。诗歌先说黄帝登临泰山祭天时,曾在附近的云云山和亭亭山祭地; 大禹治水成功后,也登上过东海之滨的苗山进行“大会(kuai) 计。” (会计,此为“考核”意。苗山即因此改名为“会稽”。会稽,即会计之意。) 苗山也罢,云云山、亭亭山也罢,比起九华山来,都难以同日而语,但因其位居要冲,一经天子登临,便顿时身价百倍,而不同凡响的九华山,则只能是“独与猿鸟愁青荧”,在凄清的月色下黯然伤神。这是一层反衬的笔墨。紧接着的第二层反衬,是从敬亭山落笔的。作者眼中的敬亭山,容貌枯寂,神情沮丧,孤零零地座落在那里,好象是崩坍的岩岸,毫无棱角锋芒。在这番描绘之后,作者指出,它如今之所以能“声名齐五岳”,全应归功于宣城太守谢朓的一篇赞美之辞。如果说上一层反衬旨在强调九华山地处僻远,难有人至,那么这一层则是言其无人宣扬,难为世知。两层均围绕着一个中心,而又各有侧重。
经过这两层反衬,九华山的遭遇和命运便清晰地凸现出来,作者因此而发出的愤激不平的感叹,也就是水到渠成、无法压抑的了:“九华山,九华山,自是造化一尤物 (出类拔萃的事物),焉能籍甚 (名声卓著) 乎人间!”这最后四句,采用了呼告的手法和感叹的句式,无疑具有强烈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而其中的一个“自”字, 尤使人增寥薄之意。何逊《行孙氏陵》诗:“山莺空树响,垄月自秋晖。”杜甫 《蜀相》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所用“自”字,皆与此诗相似。作者意在告诉人们,奇绝迥秀的九华山,只不过是自为尤物,因其与世隔绝、不为人知而空有其美,它的名声怎么会卓著于人世间呢!
需要提及的是,在此诗问世之前,九华山已经由于大诗人李白的改名(按,此山原名“九子山”,后李白觉其九峰有如莲花,遂易名“九华”)、题咏和寓居而名传于世,可此诗却偏偏对它的命运作了另外一种描绘和感叹,这当如何理解呢?
作者在《吊张曲江序》中,曾说张九龄被贬之后,“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郁然与骚人同风。”其实这段话正可以拿来解释刘禹锡自己的这篇作品。
作者素有大志,才华横溢,入仕后,曾作为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全力罢除弊政,一时宏图大展,但革新很快就在宦官、藩镇的联合进攻下失败了。永贞元年 (805),他被贬为朗州司马,迁连州、夔州、和州等处刺史,转徙各地,失去了在朝廷中发挥才干、实现抱负的机会。为此,他曾多次上书宰相,希望酌情内移,但宪宗却将其打入另册,明确规定其“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纪上》),到写作此诗时,他已在贬谪生涯中度过了十九个春秋。既然“天与所长,不使施兮”(《子刘子自传》),那就只得寄情于笔墨。在此诗中,作者正是借助于对九华山夭矫峻奇的形象的描绘,来表达自己矫世厉俗的远大志向; 借助于对九华山不幸命运的感叹,来抒发自己心中的郁愤不平之气; 借序文明说自己为九华山作诗以扩大影响,暗寓无人为自己拨开乌云重见天日的深意; 诗中的九华山和诗人自己的身影是两相重叠,难分彼此的。诗虽通篇写景,实际上却是一首借景抒愤之作,是诗人内心世界的曲折表露。笔者以为,对此诗当如此理解,才更为符合作者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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