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弃妇,弃妇有归处。
今日妾辞君,遣妾何处去。
旧家零落尽,恸哭来时路。
忆昔未嫁君,闻君甚周旋。
绮罗锦绣段,有赠黄金千。
十五许嫁君,二十移所天①。
结发日未久,离居缅山川。
家家尽欢乐,贱妾空自怜。
幽闺多沉思,盛事无十年。
相思若循环,枕席生流泉。
流泉咽不燥,独梦关山道。
及此见君归,君归妾已老。
物华恶衰歇,新宠芳妍好。
掩泪出故房,伤心剧秋草。
自妾为君妻,君东妾在西。
罗帷到晓恨,玉貌一生啼。
妾有嫁时服,轻云淡翠霞。
琉璃作斗帐,四角金莲花。
自从离别后,不觉尘埃厚。
常嫌玳瑁孤,独恨梧桐偶。
玉颜逐霜霰,贱妾何能守。
寒沼落芙蓉,秋风散杨柳。
以此憔悴颜,空将旧物还。
余生欲有寄,谁肯相牵攀。
君恩既断绝,相见何年月。
悔倾连理杯,虚作同心结。
女萝附青松,贵在相依投。
浮萍共绿水,教作若为流。
不忿君弃妾,自叹妾缘薄。
忆昔初嫁君,小姑才扶床。
今日妾辞君,小姑如妾长。
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
在古代爱情诗词中,弃妇是一个古老而又重复无数次的题材。“痴心女子负心汉”,是这一类作品的事件中心。在这首诗中,作者仍然沿用了这个习见不厌的题材,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隐忍哀怨的痴心女子形象。
诗的情节很简单: 一个少女嫁给一个青年男子,尽管她把满腔的爱都献给了丈夫,可是她并没有得到丈夫的感情。结婚不久,男子离家在外,留连山水,游玩不归。一旦年老色衰,男子另觅新欢,她就被无情地抛弃。与历来的弃妇诗有所不同的是,作者滤去了有关具体细节的叙述,而是将女主人公潜在的忆念与感情流的涌动结合起来,沿着女主人公感情发展变化的轨迹,揭示出人物的悲惨命运来。
开头的六句诗,作者用逆挽的手法先概括地突出女主人公的命运结局。古来“弃妇有归处”,而今“遣妾何处去”,她是一个比古来弃妇命运更加悲惨的人。所以,当她遥望着来时路,百感交集,发出了撕心裂胆的恸哭。记忆的闸门一打开,感情的潮水亦随之奔涌而来。
面对被弃的命运,女主人公不由得回忆起当初结婚时的情景。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妇女在所处的特定环境下复杂的心情的必然表现。结婚之初,男子似乎献尽了殷勤。然而好景不长,一旦欲望满足,就变了心。自此以后,女主人公便陷入感情的磨难之中。“结发日未久,离居缅山川”。男子留连于山水间的玩乐,一去不归,压根儿忘记了拳拳等待的妻子。证明这个男子本是个对爱情极不严肃的薄情郎。女子遥望山川,魂牵梦萦,仍然对丈夫一往情深。“家家尽欢乐,贱妾空自怜”,强烈的对比,说明她尝尽了离居孤独的凄凉。“相思若循环,枕席生流泉”,割不断的愁思,又使她陷入无法排解的痛苦之中。可见她是一个精诚专一忠于爱情的女子。可是,日日盼,夜夜盼,盼来的是自己被抛弃。“物华恶衰歇,新宠芳妍好”。景物再好,衰贱后便惹人讨厌;色衰爱弛,丈夫喜欢的是新人的美色。至此,男子玩弄女性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掩泪出故房,伤心剧秋草”,长歌当哭,人们听到的只是女主人公哀怨的哭泣!
“自妾为君妻”以下,人物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而起伏不平。女子的忆念又回转到对自身的省察之中。尤使她激愤难平的是,自己难道就没有过红颜玉貌、美目生辉、光彩照人的时候吗? 只是“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诗经·卫风·伯兮》)那嫁时的盛妆,新婚的锦饰,都是因为思君心切无心打扮而积满了灰尘。如今自己如寒沼中的芙蓉,秋风中的杨柳,也都是因绵绵的愁思,岁月的风霜,摧残得玉陨香消、容颜憔悴的啊! “罗帷到晓恨,玉貌一生啼”、“玉颜逐霜霰,贱妾何能守”,概括地写出女子“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修《蝶恋花》),忧愁红颜老的一片苦心。所以,追思至此,不由得使她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以此憔悴颜,空将旧物还”,在深深的哀怨之中包含着悲愤的控诉,也激起人们无比的义愤和同情。
从“余生欲有寄”开始,是女主人公感情上的又一转折。由于“旧家零落尽”,一旦被弃,“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李白《妾薄命》),何处是归程? 因此女子发出了“谁肯相牵攀”的悲怆呼号。与此同时,女子在前途茫茫的忧虑之中,又有痛定思痛的冷静。“女萝附青松”、“浮萍共绿水”,夫妻恩爱,本应如此。可如今这样的结局,使她意识到,当初的同举连理杯,绾合同心结,只不过是负心人的虚情假意。从这一冷峻的反思之中,女子更清楚地认识到负心汉的本来面目,从而割断了自己最后的一缕情思。
结束的六句,化用了《孔雀东南飞》的诗句。女主人公虽然还不能从封建压迫的本质上来认识自己的命运而归结为夫妻缘分已尽(这一点也表明作者的局限),但她已从自己所受戕害的痛苦中,由己及人,发出沉痛的告诫:“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这两句,是女主人公在感情的潮头退却之后得到的思想上的理性升华,写出了人物性格的闪光点,完成了女主人公的整体形象。
这首诗,是作者有意模仿民歌创作的作品,从中可以见到《诗经·卫风·氓》和《孔雀东南飞》的影子。作为文人创作,作者特别注重以浓郁的感情抒发来刻画弃妇的哀怨之情,从感情上的创伤来揭示妇女的悲惨命运。随着女主人公潜在忆念的顺次涌现,感情节奏的变化发展,形成一种回旋交错、跌宕起伏的结构风格。全诗如女主人公在絮絮话语,如泣如诉,哀婉动人,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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