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庵》——维护女性尊严的爱情
一
在《聊斋志异》里的众多的爱情故事中,《王桂庵》是另具一格,别有其趣的。
《王桂庵》叙写的爱情故事,男女双方都是人世间的普通人,中间也没有添加诸如入冥、离魂、化物(如《阿宝》)中阿宝化为鹦鹉)之类的幻想情节,来显示主人公的爱情之执着,赋予爱情以超越生死之伟力,自然也就没以那些狐鬼花妖的爱情故事,带有超自然的幻想情节的奇情异趣。
不错,它里面也有一个含有预兆意蕴的梦,做梦者——主人公王桂庵——醒后在现实中经历了他在梦中经历的事情,见到了梦中见到的使他积累伐梦的人——可爱的芸娘。这个梦非常优美: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 见一家紫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似亭园,迳入之。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有“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看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后来,他在镇江“误入小村”,情况宛如梦境。
这固然有点奇。但是,梦并不奇异,原是人在睡眠中的潜意识的心理活动,梦中出现做梦者所渴望的事情,也是合乎常情的,弗罗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释梦》篇里称之为“欲望的满足”。古人喜欢讲梦兆,至今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没有绝迹,显然是一种主观附会,是将模湖不清的梦中景象与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之间某一点偶然的契合,说成是必然的联系。但是,也正由于它可以对现实中一些意外发生的事件,加予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使枯燥的、冷酷的现实具有了某种意蕴和令人喜闻乐道的意趣。所以,享有虚拟世界的权利的文学家,也就喜欢在他虚拟的故事、甚至写实的故事中加进梦的情节,以增强某种意蕴、意趣,即使是写实主义的小说、戏曲中,也多有此类梦兆的情节。《聊斋志异》的作者自然更不会放弃这种权利。在这一篇里写讲这样美丽的梦,既不作这神仙的启示,也不作为狐鬼善意地使弄招数,,他显然是为了突出男主人公之痴情,梦寐思服,使这篇不含怪异成分的爱情故事带有点诗情画意。
《王桂庵》是一篇诗化的人生爱情故事。
二
或许是由于这一篇的女主人公没有狐鬼花妖精灵们的超自然的禀赋,不能不受着人世间的礼俗的约束,不可以独来独往,主动地爱其所爱,好则合之,恶则离之,勿须考虑后果,她和王桂庵的爱情便经历了一段并不异常但却颇为曲折的历程。
王桂庵是大名县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刚刚丧妻不久。一次南游途中,泊舟江岸,看到旁近的船上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在绣着鞋子,萌发了爱悦之情。他先是故意高声吟诵唐代诗人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引起了她的注意,“略举首一斜瞬之”;继而撂过去一锭金子,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拾起丢向了岸边;后来,他又将一只金镯抛到了她脚下,她没有理睬,却也没有拾起来丢掉。不久,那船家回到了船上,王桂庵正担心他发现了那金镯,惹出事来,却见那女子从容地用双脚遮盖住了。可是,那船家立即解缆驾船走了。他顿然神情若失,“痴坐凝思”,后悔没有立即过船求婚,及至再乘船追去,那只船已经“杳不知其所往”。两人的初会就这样短暂而恍惚。
王桂庵是个痴情人。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先是“沿江细访,并无音耗”,后来更“买舟江际”,往了下来,“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也没有发现那只船。盘缠用光了,失望归家,他还是“行思坐想”,忘不掉那位美丽的船家女。就这样,他做了那个美好的梦。在寻求的焦渴中,不期而相逢,即使是梦,也是精神的慰藉,值得珍惜,不断寻味。所以,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过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南游,到了镇江。这里有位世交——曾做过太仆寺卿的徐某,邀他去饮宴。他在前往徐家的途中,误入一小村,觉得和他梦中的景象完全一样,一家门内也有一株马缨花,走到南面的那间小屋,见到那位船家女果在其中。似梦而实非梦,经受了两年多的寻访、相思之苦的王桂庵,终于找到了他执着追求的人,还有那爱情中不可或缺的一颗心。
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 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族,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违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钟情者必有耗问耳。父母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篱。
我们读者从这里知道了女主人公的姓名,看出了她的性情:多情而端庄,聪慧而稳重。她原来是在犹疑的心情中默默地领受了王桂庵传情的金镯,料定真正钟情的人必有消息,长期地等待着,数次违背父母之命,拒绝了他家的求婚,但也只是将心事深藏在心底。王桂庵的到来,她先“审其家事”,了解到他家中并无妻室,然后才自剖心迹,许之以情,还是要他去托媒纳聘,及至见他“仓卒欲出”,人极老实,这才无顾及地高声告知自己的姓氏、名字,喜悦、期待之情不能自抑了。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当王桂庵在徐家草草宴毕归来,迫不及待地带着重金来孟家求婚时,却遭到了拒绝,孟翁说:“小女已刚刚许婚于人家了。这真是“来时一团高兴,不啻冷水浇背。”(但明伦评语)好在转机出现得较快。在他万分苦恼,大为疑惑,无可奈何之际,王桂庵第二天去求徐太仆,徐太仆差儿子去孟家探问,事情并非如此。
孟曰:“仆虽空匮,非卖婚 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
他进入内室,征得了女儿的同意,便慨然允婚了。这样,王桂庵便“假馆太仆之家,迎亲成礼”,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故事至此,对男女主人公来说,都是愿已遂矣,似乎可以结束了,但却并没有结束。当王桂庵带着新婚的妻子“辞岳北归”,又经过两人初逢的地方的时候,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在那个地方“夜宿舟中”,他们回忆起往事:
(王)问芸娘曰:“向于此 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时泛舟何之?”
答云:“妾叔家江北,偶 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赀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溥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
芸娘这几句话,吐露了她当时闻吟声而抬头斜瞬,见金锭而拾起丢掉,见父亲归来机智地用双脚遮盖住金镯的矛盾心理。这是甜蜜的回忆,“妾怜才心切否?”一句诘问,更流露着由今日的幸福感而滋生出来的对自己的识人和掩盖金镯的心计十分得意的情绪。然而,她得的回答却是一大闷棍:
王笑曰:“卿国黠甚,然亦 堕吾术矣!”女曰:“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终不能秘。实告卿: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
我们读者明白,这里王桂庵开玩笑。然而,尚未进过婆家门的芸娘,看着王桂庵故意做出的吞吞吐吐的样子,他说的“家门日近,此亦终不能秘”的话又是很合乎情理,便不由得信以为真。她多年的审慎、期待,多次的违命拒婚,结果还是落入了骗局,刚刚还洋溢于心中的幸福感和自信力,一下子被击得粉碎:
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 奔出,王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蒙,惟有满江星点而已。
芸娘的投江是戏言造成的,由于她不知是戏言,所以一如非戏言造成的,表现着她极度的悔恨,个中有失望,更有抗议,显示出她为维护女性的爱情的尊严,“守卫王碎,不为瓦全”的高贵的人格。
一时的戏言,竟造成了他多年执着追求今方如愿的爱妻的沉江,王桂庵自然是悔恨不已,悲痛之极,长时间郁郁不乐。大概是作者不忍心让这个戏言成祸的事情成为真正的悲剧,使他笔下的这个有时举止有点轻浮、但却极“痴于情”的王桂庵抱恨终生,后来,应该是近两年的时间,又让他在一次与此事并非完全无关的旅途中,遇到了他原以为已葬身江中的芸娘。
原来,芸娘投江后被江流冲走,不久被一位善良的人救了出来,收为养女,十个月之后生下了个儿子,现在已经一周岁了。由于这个孩子的“襁褓认父”,便导致了芸娘与过此避雨的王桂庵的重逢。真相大白,王桂庵并非爱情的骗子,芸娘也就“反怒为悲,相向涕零”而已,结局自然是言归于好。
三
上面是完全依照《王桂庵》的故事情节的顺序叙述的。可以看出它并不错综复杂,基本上是以王桂庵为轴心,紧紧地沿着他与芸娘从初会投镯、执着寻访、积累成梦,不期而重会成亲、戏言肇祸,到最后巧遇重圆这样一条线,逐次缓缓推进的。
我们读者都会感到这篇故事非常有趣。除了前面说过的,它带有诗的含蓄蕴藉的韵致,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就是它情节曲折,从二人初逢,到重逢成亲,再到戏言造成轩然大波,直到最后重圆,每一步骤都是路欲尽而陡转,而且,每一步骤之中又有小的波澜起伏。譬如江岸初逢,王桂庵高声吟诗,“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可以说是两情初通;他继而投去金锭,“女拾弃之”,似乎断然拒绝,没有希望了;他再次投去金镯,女“操业不顾”,当其父归来正惟恐其发现之际,却见“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又是“道是无情却有情”,燃起了爱情之火,真是一曲三折。再如重逢成亲,也是经历了芸娘定情,孟翁不为利动而拒婚、徐太仆媒合三个层次,两度转折。清代《聊斋志异》的评点家但明伦特别称赏此篇,说它夭娇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并写了一段最长的文字,具体评析其情节起伏、文笔仲缩之妙。因为它情节曲折,富有戏剧性,所以近世曾先后被改编为川剧《金镯记》,评剧《王少庵赶船》(成兆才改编)、河北梆子《孟芸娘》,一度活跃在戏曲舞台上。
读完这篇情节曲折的爱情故事,读惯了那类有家长干涉,或有代表某种社会势力的小人拨乱其间,男女主人公奋力抗争,生死以之的作品的读者,或许会觉得它固然生动有趣,却没有实际内容:这场爱情的纠葛,可以说是好事多磨,既非男女主人公之间有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最严重的风波——芸娘听信戏言而投江,也是虚假的矛盾;又非出自外来的干涉、阻挠,中间没有一个坏人,孟翁虽说是管束女儿甚严,其实倒是非常通情达理,没有强制女儿的婚事,在许婚之前还是征得了女儿的同意,最严重的风波既然是出自戏言,最后自然也就轻轻松松地消释了。这样一个爱情故事,似乎没有鲜明的主题,缺乏讴歌爱情的意义。
其实不然。如果我们不拘一格地看待文字作品,那么这篇由巧合、误会构成的情节骨骼上附着的真实的生活血肉,便显示出它独特的意蕴了。
故事的男主人公王桂庵很痴情,执着地寻求所爱者,行为上有些轻率,与《聊斋志异》其他篇的男主人公,如《婴宁》中的王子服、《阿绣》中的刘子固,《阿宝》中的孙子楚等,没有什么不同。而女主人公芸娘,也很钟情,但却庄重谨慎,冷静地对待向她表示爱的王桂庵:江岸初逢,听到王桂庵吟诗, “知为风雅士”,见他投来金锭,又疑其为轻薄少年;江村再逢,她“以扉自障”,“隔窗审其家世”,许之以情却还是坚持要他“倩冰委禽”。这不能认为她是遵守封建的道德规范。先定情约而后托媒行聘,已经是超越了封建的礼教、闺训,清代的另一位《聊斋志异》的评点家何垠,就曾头脑冬烘地指摘此篇:“乃先订后聘,无乃作法于凉!”“凉”,就是凉德的省文,意思是德行不太好。芸娘曾数次违命拒婚,也说明她并不很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还表现着她对以金钱换取爱情的鄙视。以金钱为两性结合的媒介,那就不是爱情的结合,而是如孟翁所说的“卖婚”了。所以说,芸娘的庄重、疑虑、谨慎,是处于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条件下而意识到了这种不平等的女性的防范心理的表现。她要防护个人的爱情不致于被占有多方面优势的男性所欺骗,戏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更深切地理解芸娘在听到了她不知是戏言的戏言后愤而投江的行为。听王桂阉说家中已有妻子,这意味着她竭力维护的没有维护住,竭力避免的没有避免掉,多年的期待,多次的违命拒婚,结果还是落入了爱情的骗局,一场美梦被击得粉碎,这对于芸娘——一位已经意识到女性的劣势、力图维护住女性的尊严和人格价值的女性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她能够忍受被骗,当作骗子的玩物,屈辱她生活下去吗?如果那样,还有什么女性的人格尊严!她只好以死来抗争了。芸娘的投江虽然由戏言造成的,但这原因并没有改变芸娘彼时彼地誓与“爱情的骗子”决裂行为的意义,仍然是表现着一位把爱情看得很圣洁、懂得女性尊严的女性的性格、精神之可贵,只是在作品的阅读效果上冲淡了它的严肃性,以致蒙混了一些评论者的眼睛,而停止了深思。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