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让所爱者爱其所爱
《阿绣》篇里有两个阿绣:一个是杂货店主的女儿——真阿绣;一个是狐女——假阿绣。两个阿绣都爱上了男主人公刘子固,这就构成了一个爱情的三角。
爱情是排他的。这个三角爱情的故事,自然便发生了爱情的角逐,美的较量。令读者耳目一新的是“较量的结果,既没有重复“二美共事一夫”的俗套,也没有形成一成一败、一喜一怒的局面,而是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爱情是排他的”这一名言的补充,闪现着人类理性的光辉。
一
海州的青年刘子固,到盖州看望其舅父。他见到一爿杂货铺里有位女子,生得很美丽,萌发了爱悦之心。他背着舅家,偷偷地去那家店铺里,说是要买扇子。女子见有人来,便喊她父亲出来:刘子固顿然觉得没了意思,略微看了看扇子就退了出来。他远远地看到女子的父亲走了,又走进了店铺,女子又要喊她父亲,他赶着说:“你说个价钱就行啦,我不怕多花钱。”那女子便故意抬高价钱,刘子固毫不还价,如数付了钱。第二天,他又这样买了扇子。女子不好意思了,看他刚刚走出店铺不远,便追着喊他回来,说是刚才要的价钱太高,是闹着玩的,并退还给了多收的钱。刘子固更感到这个女子很诚实可爱,经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去买东西,从而也就逐渐熟悉了起来,还彼此了解了对方的姓氏、家庭情况。聪明的女子意识到刘子固频频来买东西,并不是真的有用,只不过是接近自己而已,灵犀已通,她也就会意地每次都将刘子固所买的物品用纸包裹起来,以舌舔纸粘合封固,甚至还调皮地以红土冒充脂粉,既然是没有人使用,何必给他真的!刘子固与杂货店主女儿阿绣的爱情,就是在这样一种非常真实而有趣的情况下发展了起来。
刘子固与阿绣是两种不同的社会阶层的人,何况私下里传情又是不能允许的,波折发生了。刘子固的隐情被随从的仆人发现,要他舅父迫使他离开盖州返回家乡。刘子固自然是郁郁不乐,经常把买来的那些香帕、脂粉拿出来观看,睹物思人。次年,他又去盖州,顾不得解装,便去找阿绣,不料,杂货店的门却关闭着。他以为可能是阿绣家偶尔外出,第二天清晨又去,店门仍然关闭着,一问其邻居,才知道阿绣家原是广宁人,最近生意不好,暂时回故乡去了。他失望而归,精神更加抑郁。仆人把情况告诉给了他母亲,她母亲虽然很生气,但看到儿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样子,只好让他再到盖州,请娘家人保媒订婚。可是,刘子固的舅父去说亲,得到的回答却是:“阿绣已经许给广宁人了。刘子固非常灰心丧气,回家看着原先买到的物品大哭了一顿。至此,他已经完全绝望了。
二
刘子固对阿绣完全绝望,只好希望能够找到一位像阿绣那样美丽的女子。这样,就很自然地促使他接受媒妁之言,到另外一个地方——复州去相亲了。另一个阿绣便闯了进来。
到了复州,见一家半开着的门里有一女郎,“怪似阿绣”,且行且看,确实像似。他也就顾不得去相亲,在这家的东邻凭房住了下来,不敢贸然进其家门,便每天守侯在门外,等待那女子出来。
一天傍晚,女子刚出门,看到了刘子固,即刻返身而走,却做了两个手势。刘子固凝思了一阵,悟出了她的意思,便转到房舍后面的荒园中等侯。过了一会儿,女郎来了,“细视,真阿绣也”,不禁悲喜交集,泪流满面。女郎让刘子固先回住处,支开仆从,她自去房中相会。当晚,她果然来了:
女悄然入,汝饰不甚炫丽, 袍裤犹昔。刘挽坐,备道艰苦。因问:“闻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妾也。家君以道里赊远,不愿附公子婚,此或舅氏诡词以绝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四更即起,过墙而去。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旅居忘返,经月不归。
细心的读者会察觉出这里有些异样:杂货店主的女儿虽说是小家碧玉,何以竟然会主动相约夜间去刘子固的居室幽会,“既就枕席”,“四更即起,过墙而去”?这个阿绣没有了盖州初会时的那种小女儿的情致。再说,时间已经过一个年头,怎么能够“袍裤犹者”;长时期不改换?这真的是阿绣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刘子固沉溺于爱的欢乐中,自然不会感到异样,而一直跟随着他的仆人,便不同了。仆人一次夜里见主人房中灯光犹明,“窥之,见阿绣,大骇”。仆人看出了种种疑点,人相似而有微别,“面色过白,两颊少(稍)瘦,笑处无微涡”,而且“焉有数年之衣,而不易者”?天明访查了左右邻舍,那家原是岑寂的空宅,便疑为非人了。仆人告诉给主人,刘子固初而不信,经一一点明,就害怕了。晚上,女郎来,仆人原先准备击打假阿绣的棍椿竟自动从手中脱落,刘子固更加恐惧。女郎已明白了情况,谈笑自若,坦诚地说:
悉君心事,方将图报绵薄, 何竟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君视之犹昔否耶?刘毛发具竖,噤不语。女听漏三下,把盏一呷,走立曰:“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新妇较优劣也。”转身遂杳。
在这里,假阿绣——狐女,初步地吐露了心迹。她了解刘子固对阿绣的钟情和绝望,乘机插了进来,假阿绣之貌首先获得了刘子固的情爱,原来是要和阿绣比美。虽然,她以其美如阿绣,捷足先得,但毕竟是假阿绣之美,极似,却仍然有着如那位细心的仆人所指出的不足,被识破了。她要退出了情场的竟争,大概是本意并不在此,而是在美的竟争,所以临去时仍然要与阿绣“较优劣”。
狐女的闯入,故事情节超越了现实的真实,内涵也超越了爱情的范畴。
三
假阿绣走了,她的话——阿绣并未许字广宁人,却留在了刘子固的心里,引导他再到盖州去寻找阿绣。
到了盖州,刘子固不再去舅父家,寓于阿绣家附近地方,“托媒自通”。阿绣的母亲的说,阿绣确实随父亲去广宁择婚,只是不知道订就与否?刘子固“徬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兵乱,人心惶惶,刘子固仓皇离开盖州。中途,他曾被乱兵抓获,幸而见他是个文弱的书生,防范不严,他乘隙偷了匹马,骑上跑掉了。
当刘子固行至海州界内,意想不到的奇遇发生了:
见一女子,“蓬鬓垢耳,出 履跌蹉,不可堪。刘驰过之,女遽呼曰:“马上非刘郎乎.?”刘停鞭审顾,则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其阿绣耶?”女问:“何为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也。父携妾自广宁归,遇兵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扼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者。女子健步若飞隼,苦不能从,百步而履屡褪焉。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乎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不久,刘子固遇到的是狐女假阿绣,现在于兵荒马乱中忽逢阿绣,而且阿绣孤身处在困境中主动呼喊,开始自不免仍有狐疑之心,这也恰好引发出阿绣自述她的一段经历,说出刚刚搭救她冲出乱军来到海州地方的一位侠士般的女子。这个女子,不只是当事人刘子固,我们读者读到这里也会马上意识到——她就是那位狐女。这里写的是刘子固重逢阿绣,这是因为叙述者一直保持着视点的一致,而实际上却是重在写狐女,否则,完全可以让刘子固在盖州就见到了阿绣,何必让她经历这样一段兵乱的折磨!再者,阿绣在这里是处在被动的地位上,她的经历只是她的经历,并不含有什么更积极的意义,而我们从这里却看出了狐女在初次出场时还没有显现出来的亮色:她没有能够取代阿绣,赢得刘子固的持久的爱,却没有气恼,没有由妒生恨,反而去搭救其美和爱的竞争对手,蕴蓄于前次临去时最后的一名话——“待花烛后,再与新妇较优劣”,意思便显豁了:虽然还要较“美”之优劣,却已存心要帮助成全刘子固和阿绣之爱,现在是使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她在容貌上刻意效仿阿绣之美,未能够完全及之,而在心灵上却升华了,达到了崇高的道德之美、人类理性之美。
四
刘子固带着阿绣返回家里,他母亲见到阿绣很美,“无怪痴儿魂梦不置”,于是派人去盖州请来阿绣的父母,择吉日举行了婚礼。狐女说的“待花烛后,再与新娘较优劣”的话,也就应验了。
新婚之夕,刘子固和阿绣在幸福的心境中,甜蜜地咀嚼着往事。刘子固从箱子里拿出了珍藏着的从阿绣手中买来的物品,自然也别有情趣。他发现其中一包脂粉,竟然变成了红土,岂不怪哉!阿绣的游戏今天就变得更加有趣了。正在两人嬉笑间:
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 此,当谢蹇修否”?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刘回眸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杳。
狐女以撮合山的身份出现,虽然刘子固的母亲及众家人不能辨别她和阿绣谁是真阿绣,然而,刘子固注视了一会,仍然辨别出来了,于是,朝她由衷的一拜,表示感谢。岂不知这一拜却正宣告了狐女的失败:她仍然不如阿绣。她索镜自照,感到羞愧,便走掉了。可是,她却不再是个失败者,而成为令人钦敬者,刘子固不仅不再有恐惧之心,而且“夫妇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把她当作了爱之神。
又一次:
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 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酒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做桑中逃耶?”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门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起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
这次是在夜晚灯下,又是在刘子固醉眼朦胧之际,狐女终于骗过了刘子固,嘲笑他“亦皮相者”。这似乎已不再是比较美之高低,而是一次调皮的游戏。这是否寓有深意:狐女嘲笑刘子固“亦皮相者”,意味着嘲笑他所追求的只是皮相之美、外在的美?我们不敢妄自引中,狐女并没有以此而自以为堪与阿绣媲美,竞美之愿已遂,则是确定无疑的。她在阿绣进屋后便隐身于冥冥之中,当刘子固夫妇“暗中又闻笑声”,“望空而祷,祈求现像”时,她却不肯:
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 “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妹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二人诚意,故时复一至,今去矣。”遂不复言。
后来,狐女确是“时复一至”,成了刘子固夫妻的护家神。
狐女的这番话,向读者宣布了这个故事的全部底蕴,前面一切不甚了然的事情,至此便完全了然了。勿须认为这未免有荒诞,因为荒诞本来就是志怪类小说的一种特征,荒诞的情节中正涵蓄着现实社会的内容、意蕴。狐女两世不舍地追求着神话中所虚拟的极致的美,容貌的美终于没有完全获得, “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未免有点遗憾,但却在另一个境界里完成了:在标志着美的竞争的爱的竞争中,被为她所爱者和爱与美的竞争者二人之间的爱之赤诚感动了,于是便助成其爱,让他们爱其所爱,这岂不是一种祟高的爱,祟高的美!
五
这篇故事题名《阿绣》,叙述的是刘子固和阿绣的一段始于一见钟情、终成连理的故事,狐女不过是插入其间的第三者。但是,它既没有重复古代才子佳人小说戏曲中屡见不鲜的一男而得双美、双美共事一夫的俗套,第三者实际成了附属品,也没有演成情海醋波的狂涛,冲垮了爱情,第三者也淹没了自已,至少是变成一块无人顾惜的礁石。而这位第三者却随着故事的进展,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美,越来越引起读者的注目、喜爱,竟越来越占据了故事的中心地位,成了故事的第一主人公。这或许反映着这样一个事实:作者动笔之初还没有发现这位狐女的内蕴价值,随着行文的思路,一种新的朦胧的意蕴闯了进来,也就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故事内涵的趋向狐女的地位上升了。这样,刘子固和阿绣的爱情故事就成了表现狐女假阿绣的背景了
狐女两世追求一种理想的美。尽管狐女说这是古代神话中的西王母的美,近乎离奇,但女子爱美却是一种天性,如著名的戏曲《牡丹亭.惊梦》里杜丽娘所说:“一生爱好是天然。”在这个故事里,狐女对美的追求就表现于与阿绣的爱情的竞争中,爱情的竞争是美的竞争的表现形式。然而,狐女在这场爱的竞争、美的竞争中,却被刘子固对阿绣的爱的赤诚所感动了,中止了爱的竞争和美的竞争,自动退了出去,并且进而反转来帮助刘子固和阿绣实现了爱的宿愿,进入了爱的理想归宿,还永远保障其幸福。她没有达到两世追求的目标,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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