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悲歌行》原文及赏析
悲来乎,悲来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
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
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
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
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
悲来乎,悲来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
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
这首诗曾被认为膺作。苏轼《书李白集》 云:“今太白集中,有《归来乎》,《笑矣乎》及 《赠怀素书》数诗,决非太白作。盖唐末五代间贯休、齐己辈诗也。余旧在富阳,见国清院太白诗,绝凡近。过彭泽唐兴院,又见太白诗,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 故使妄庸辈敢尔。若杜子美, 世岂复有伪撰者耶?”(《苏轼文集》卷六十七《题跋》 中华书局1986年版) 文中的 “归来乎”,王琦注 《李太白全集》及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均作“悲来乎”。沈德潜《唐诗别裁》也载:“太白七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集中如 《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皆五代凡庸子所拟。后人无识,将此入选,嗷訾者为粗浅人作俑矣。读李诗者,於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面目。”尽管上述各家都以为此诗托伪,但李白集各版仍收录;真赝难以肯定。这样一来,对于这首诗的鉴赏也多了一层障碍。
我认为,苏东坡仅凭直觉而下判断,无所本。沈德潜也没有提供任何辨别真伪的论据。我们就作品的内容考察,其中所表达的愤世嫉俗、借酒销愁的狂放品格,用纵横历史时空的抒写来消除心中郁积和愁恨的笔调,以及诗中体现的在生活受到严重挫折之后,内心的忧愤冲之欲出的激荡情怀,很难说与李白诗不相称;相反,与李白相类似的作品放在一起,倒可以看出许多共通之处,如“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古风》 二十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意都极相近。因此,将《悲歌行》 说是李白作品,并不为过。既然苏轼、沈德潜未能以有力证据加以论断,我们也不便苟同,姑且暂作是李白诗来看待。
天宝四载 (245),李白刚被逐出长安,心情处于极度的矛盾激荡之中;他在政治上失意的激愤,理想破灭的痛苦,与不被世人理解而产生的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要向宇宙呼喊,向大地渲泄,找朋友倾诉。《将进酒》诗中他对朋友岑夫子、丹丘生高呼:“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而 《悲歌行》 这首诗,应为同一时期的作品,所表述的也是同样的情调。诗的开篇抒写寻找知音的迫切心情。“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同样是呼唤理解,寻找精神的慰藉,起笔语气激动,句句突出 “悲” 字,感情喷薄而出,以急遽的呼告加强笔力,豪快动人。紧接着,磊落痛快地表达内心的郁闷,“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直叙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种感情的驱动下,悲愤交集,琴酒相乐的狂放情调,油然而生:“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一杯酒不异于三万金,他纵酒浇愁的悲愤激情,可以跟其他诗互鉴,如“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月下独酌》 其四) 把饮酒销愁作为人生的大事。这是李白表露愤世嫉俗思想的方式,也可谓是一种“佯狂” 的举动。杜甫诗云:“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不见》)这种呼酒鸣琴的狂态,正是他渲泄忧愤心态的手段。
接着,诗中以重复的节奏,夸示诗人的谴责人生的强烈情绪。在“悲来乎”的咏叹之后,诗人先肯定宇宙空间的永恒,即 “天虽长,地虽久”,而与天长地久相对的是:“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这三者集中说明人生的有限和富贵的无常,若将此与永恒的宇宙相比,只能是“孤猿坐啼坟上月”的悲剧结局。人生在世,“且须一尽杯中酒”,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最后让史实翻叠,将前人旧事赋予新意,情致清新,含意层折有味。诗人以机智的隽语,在历代史实的抒写中引发读者的快感。
诗人咏叹的第一组史实,一是 《论语·子罕》 中孔子觉得 “吾道不行”的悲叹: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凤鸟是祥瑞的象征,它一出现,表现圣人受命,黄河出现图画,天下清明。诗中 “凤鸟不至河无图”即以孔夫子的 “吾已矣夫” 的哀叹比喻世道人生。二是“微子去之箕子奴”,即微子见商将亡数谏纣王不听出走及箕子谏纣王不听被囚禁。三是“汉帝不忆李将军”,李广与匈奴作战屡立战功而不被汉武帝重用。四是“楚王放却屈大夫”,屈原爱国反被放逐。这一组是怀才不遇的历史往事,李白借用这些典故,以古喻今,影射自己所处的黑暗现实。第二组史实又以“悲来乎”的咏叹领句,列举李斯、范蠡、项羽、惠施、卜式四例,阐述读书等身,结果也是虚名无益的主旨。李斯是秦国丞相,秦始皇死后,他与赵高同流合污,迫使扶苏自杀,立胡亥为帝,结果被赵高诬害被杀,他入狱后曾追悔痛责自己,故李白有“虚名拨向身之外” 之叹。范蠡协助吴王夫差卧薪尝胆,报仇雪恨后,立即急流勇退,泛扁舟隐居于五湖之上,故李白有“功成名遂身自退”之赞。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他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他不学诗书剑术,但终成一代枭雄。《吕氏春秋》 记载,魏惠王原传国给惠施,而惠施坚辞万乘之国。卜式是西汉畜牧主,屡次捐款帮助政府,汉武帝任为中郎,借以鼓励其他富商大贾出钱,官至御史大夫。后因他反对盐铁专卖,以他不习文章为缘由,贬其为太子太博。故李白有“卜式未必穷一经”语。最后李白慨叹读书无用,何必皓首穷一经,读经书何益。他愤愤不平地呼喊:“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反话正说,认为还是必须在青年时代就去当官,方伯是一方之长。自我告诫:不必自己耽误自己,一辈子当儒生是没有用处的。对世态沧桑的愤懑之情,力透纸背。
这首诗从形式到内容都与李白其他一些歌行体的格调一致。“悲来乎”作为引子,在诗中反复咏叹,象乐曲的主旋律一样主宰着整首诗的气韵,这与他的 《蜀道难》诗的表现手法相近。内容上所引用的历史典故,作为现实人生的投影,寄怀才不遇、境况坎坷的情怀,旨归相同。全诗声情激越,感情炽热,一层深入一层地抒发自己受毁谤离京之后的悲愤心情,其感情基调也与这一时期的诗歌如 《行路难》,《梁甫吟》 等诗相一致。全诗格调豪迈奔放,情思不断向感情深层开掘,声情兼胜,以抒情开头,以议论结束,采用虚实相生的方法,铺写渲染历史人物,表现了诗人的政治理想和人格美,与其他李白诗的风格是相同的。我们从作品本身着眼进行研讨,应该说是符合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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