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首诗从月生写到月落,把客观的实境与诗中人的梦境结合在一起,写得迷离惝恍,气氛很朦胧。也可以说整首诗的感情就象一场梦幻,随着月下景物的推移逐渐地展开着。亦虚亦实,忽此忽彼,跳动的,断续的,有时简直让人把握不住写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又觉得有深邃的、丰富的东西蕴涵在里面,等待我们去挖掘、体味。
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转韵,共九韵,每韵构成一个小的段落。
诗一开头先点出题目中春、江、月三字,但诗人的视野并不局限于此,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就已把大海包括进来了。第二句“海上明月共潮生”,告诉我们那一轮明月乃是伴随着海潮一同生长的。诗人在这里不用升起的“升”字,而用生长的“生”字,一字之别,另有一番意味。明月共潮升,不过是平时习见的景色,比较平淡。“明月共潮生”,就渗入诗人主观的想象,仿佛明月和潮水都具有生命,她们象一对姊妹,共同生长,共同嬉戏。这个“生”字使整个诗句变活了。三四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滟滟是水波溢满的样子。江海相通,春潮涣涣,月光随着海潮涌进江来,潮水走到哪里,月光跟随到哪里,哪一处春江没有月光的闪耀呢?
接下来: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四句由江写到花,由花又回到月,用其他景物来衬托月光的皎洁。“芳甸”,就是生满鲜花的郊野。“霰”,是雪珠。“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是说江水绕着生满鲜花的郊野曲折流过,明月随江水而来,把她的光辉投到花林上,仿佛给花林撒上了一层雪珠儿。“空里流霜不觉飞”,因为月色如霜,所以空中的霜飞反而不能察觉了。古人以为霜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好象雪一样,所以说“飞霜”。“汀上白沙看不见”,是说在洁白的月光之下,江滩的白沙也不易分辨了。一句写天上,一句写地上,整个宇宙都浸染上了明月的白色,仿佛被净化了似的。从这样的境界,很自然地会想到深邃的人生哲理,所以第三段接着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天一色,连一粒微尘也看不见,只有一轮孤月高悬在空中,显得更加明亮。在江边是谁第一个见到这轮明月呢? 这江月又是哪一年开始把她的光辉投向人间呢? 这是一个天真而稚气的问,是一个永无答案的谜。自从张若虚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李白、苏轼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李白说: “青天明月来几时? 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把酒问月》)苏轼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水调歌头》)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而几乎是在探索宇宙的开始,追溯人生的开端了。
第四段由疑问转为感慨: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生易老,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递变着,而江月却是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变化,她总是生于海上,悬于空中,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人,可是总没等到。长江的水不停地流着,什么时候才把她期待的人送来呢?从“江天一色无纤尘”开始,到“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八句,是由江月引起的对人生与宇宙之谜的探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探寻人生与宇宙之开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则是探寻人生和宇宙之终结。在诗人看来,人生也好,宇宙也好,乃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过程。就某一个人来说,他的一生是有始有终的,是短暂而飘忽的,但就人类的整体而言,则是代代无穷,犹如那江月年年如斯。难道我们不能忘却一己之我,而与那无穷已之人生相契合吗?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似乎是痴语,江月会等待谁呢? 但诗人感到那悬于江上的月,的的确确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要不然它干吗老是悬在那儿呢?这不是痴语,而是含有深邃哲理意味的诗句。杜甫不也说过吗: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那是说江山等待着诗人去欣赏,花柳也都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美。是啊,江月在等待,江山也在等待,宇宙间的一切都在等待,等待着人和它们的认同。人类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犹如一株树,一棵草,一朵花,一只鸟。自然界各种有生的、无生的,都是人类的兄弟。在那洪荒的时代,如果能从宇宙之外观察宇宙,人和宇宙间的一切,能有多大的差别呢? 可是人类的智慧发达了(这是进步),逐渐离开了自己的兄弟,乃至成为它们的占有者和敌人。“不知江月待何人”,我想就是等待人类的复归,复归于自然,重新把自己当成大自然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最聪明、最有智慧的一个。如果能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光去看待江月、江山和宇宙间的万物,必将有会心,而美亦无处不见。诗人这番想象是从“孤月轮” 的“孤”字生发出来的,由月的孤单联想到月的期待;再由月的期待一跳跳到思妇的期待上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浦,水口,江水分岔的地方,也就是江行分手的地方。白云一片悠悠飘去,本来就足以牵动人的离愁,何况是在浦口,青绿的枫叶点缀其间,更增添了许多愁绪。“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月光之下,是谁家的游子乘着一叶扁舟在外飘荡呢?那家中的思妇又是在哪座楼上想念着他呢? 一句写游子,一句写思妇,同一种离愁别绪,从两方面落笔,颇有一唱三叹的韵味。
从第六段以下专就思妇方面来写。曹植的《七哀》诗说: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张若虚化用这几句的意思,对月光作了更细致的描写: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那美好的月光似乎有意和思妇作伴,总在她的闺楼上徘徊着不肯离去,想必已照上她的梳妆台了。月光照在门帘上,卷也卷不去; 照在衣砧上,拂了却又来。她是那样的依人,却又那样的恼人,使思妇无法忘记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的远方的亲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轮明月同照两地,就和我想念你一样,你一定也在望着明月想念我。有明月象镜子似地悬在中间,我们互相望着,但彼此的呼唤是听不到的。我愿随着月光投入你的怀抱,但我们相距太远了。上有广袤的天空,善于长途飞翔的鸿雁尚且不能随月光飞度到你的身边; 下有悠长的流水,潜跃的鱼龙也只能泛起一层层波纹而难以游到你的跟前。我又怎么能够和你相见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思妇回想昨夜的梦境: 闲潭落花,春过已半,可惜丈夫还不回来。江水不停地奔流,快要把春天送走了; 江潭的落月也更斜向西边,想借明月来寄托相思也几乎是不可能了。这四句把梦境与实境结合在一起写,是梦是醒,思妇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最后一段,天已快亮: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斜月沉沉,渐渐淹没在海雾之中,月光下的一切也渐渐隐去了,好象一幕戏完了以后合上幕布一样。这整夜的相思,这如梦的相思,怎样排遣呢?游子思妇,地北天南,不知道今夜有几人趁着月华归来! 看那落月的余辉摇动着照满江树,仿佛怀着无限的同情呢!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据说是陈后主创制的,隋炀帝也曾写过这个题目,那都是浮华艳丽的宫体诗。张若虚这首诗虽然用的是《春江花月夜》的旧题,题材又是汉末以来屡见不鲜的游子思妇的离愁,但张若虚还是以不同凡响的艺术构思,开拓出新的意境,表现了新的情趣,使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而张若虚也就以这一首诗确立了文学史上永不磨灭的地位。
诗人把游子思妇的离愁放到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上,良辰美景更衬出离愁之苦; 又以江月与人生对比,显示人生的短暂,而在短暂的人生里那离愁就越发显得浓郁。这首诗虽然带着些许感伤和凄凉,但总的看来并不颓废。它展示了大自然的美,表现了对青春年华的珍惜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种对于宇宙和人生的真挚的探索,也有着深长的意味。
《春江花月夜》,题目共五个字,代表五种事物。全诗便扣紧这五个字来写,但又有重点,这就是“月”。春、江、花、夜,都围绕着月作陪衬。诗从月生开始,继而写月下的江流,月下的芳甸,月下的花林,月下的沙汀,然后就月下的思妇反复抒写,最后以月落收结。有主有从,主从巧妙地配合着,构成完整的诗歌形象,形成美妙的艺术境界。
这首诗对景物的描写,采取多变的角度,敷以斑斓的色彩,很能引人入胜。同是月光就有初生于海上的月光,有花林上似霰的月光,有沙汀上不易察觉的月光,有妆镜台上的月光,有捣衣砧上的月光,有斜月,有落月,多么富于变化! 诗中景物的色彩虽然统一在皎洁光亮上,但是因为衬托着海潮、芳甸、花林、白云、青枫、玉户、闲潭、落花、海雾、江树,也在统一之中出现了变化,取得斑斓多彩的效果。
《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是初唐后期著名的诗人。关于他的生平,材料很少,只知道他是扬州人,曾经做过兗州兵曹。唐中宗神龙年间已扬名于京都,玄宗开元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他的诗留传至今的,还有一首《代答闺梦还》,连同这首《春江花月夜》,统共只有两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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