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写宫怨的诗,在唐诗中是屡见不鲜的。而这首诗出语如此通俗浅近,却又显得异常含蓄,倒是不多见的。
乍一看,四句诗平淡得如说家常话,可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语)。平淡的语言,是经过诗人用心锤炼而出的,不是平庸无味,因而上口时淡若凉水,细味却浓如甘醇。这就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由淡见浓的艺术辩证法。这类诗平淡为表,浓情深意含蓄于内。由淡见浓,就要细思深想。探寻深意,并非去故求深曲,或是牵强附会,而是通过含咏玩味,求得其固有的隐藏着的意味。
让我们来细味一下张祜的这首《宫词》: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故国”,这里指故乡。长期禁锢在深院宫墙内的宫女,远离了故乡, 日日夜夜于晨钟暮鼓中打发光阴,年年月月,于花开花落中虚耗青春,这是多么的不幸啊!“三千里”与“二十年”,当然并非实指,而是虚指。一远一久,能赅百意,容量颇宽。唯其距离家乡的行程遥遥,她们才会感到与亲人相隔两地不得见的想念之甚;唯其被选入宫的时间长长,她们才会怨恨闭锁在人间地狱的残酷无情。如此看来,离乡之远,幽居之久,尤能表达这样的含意:虽然是远隔故国,但人在宫墙内,心驰宫墙外,头脑里始终浮现出亲人的面影,如在目前,这就显得是近了;虽然是久囚深宫,但韶华易逝,不觉间红颜消褪了色泽,青丝失去了光彩,这就显得是短了。而“远”和“近”却无法构成矛盾的统一,尽管心里贴近着家乡,却徒增自己的烦恼。至于时光速移,短暂如流,其结局是埋葬了自己的一生。诗人借时空的交叉,来向读者提供艺术欣赏的内容和意味,去激发人们的联想,以丰富、补充、发展诗人创造的形象。你看,宫人一出就是“三千里”,一人就是“二十年”,就在一“出”一“入”之间,交织着多少辛酸的泪水!这些诗中并没有直接写出来,然而却有着波起词中的神韵,意存诗外的笔致,给人留下了充分的联想余地。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何满子”,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亦作《河满子》。唐玄宗时歌人何满子临刑哀歌一曲以求得赦罪,不允,最后被杀。后来此曲即以歌者何满子为名。懂得了《何满子》舞曲曲名的来历,我们就懂得了诗中要提及它的深意了。此曲其声甚哀。皇帝娱情歌舞,喜欢听奏这支曲子,而宫女一操此曲,就象拨动了自己悲怨的心弦,禁不住泪水流淌。关于《何满子》,不少诗人、诗评家都谈到。《唐诗纪事》、《剧谈录》等有这样的记载:张祜诗“传入宫禁,武宗疾笃, 目孟才人曰: ‘吾即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 ‘请示此就缢’。上悯然。复曰: ‘妾尝艺歌,请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许。乃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 ‘脉尚温,而肠已绝。’”这一记载有一定的可信性, 因为后来张祜还写有《孟才人叹》:“偶因清唱奏歌频,选入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由此可知,《何满子》具有巨大的感人力量。回过头来,我们再看看张祜的这首《宫词》,宫女分明是借《何满子》曲以发泄内心的痛苦,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一想到何满子的下场及自己可悲的身世, 自然就珠泪横流了。联系诗的一、二两句,我们更可以想象到宫女当沉浸在《何满子》曲的凄苦哀绝的情调之中的时候,想起了离家“三千里”之远,心中会激荡起“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的思潮,想起了离家“二十年”之久,脑海里会忆现出“零落年深残此身”(白居易:《上阳白发人》)的遭际,等等。宫女当着帝王的面流泪,是怨愤深广得止不住要外溢于形呢,还是渴望自由得忍不住要乞恩求赦放还回家呢?大概这两层意思都是有的。诗人虽没有就这些内容提供具体的语言描述,而读者却能够超越诗的表层,充分运用创造想象来探索其内奥,越发显出了作品淡中见浓蕴深意的欣赏价值。
这首诗的艺术魅力是从四句诗的整体上显示出来的。没有前两句,后面两句诗意的升华就缺少了铺垫,而没有后两句,前面两句诗情的发抒就失去了峭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全诗二十字中倒有六个数词,将“三千”、“二十”、“一”、“双”入诗,不仅情韵不匮, 而且诗味浓醇。“三千里”和“二十年”相为连袂,概括了宫女的辛酸经历,“一声”和“双泪”紧为接应,牵动了宫女的满腔哀怨,使诗意明朗而深邃,通脱而含蕴,闪出了奇光异采;又使诗情振起而潜发,洋溢而回荡,经得住细加咬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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