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题诗寄草堂①,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②,岂知书剑老风尘③!
龙钟还忝二千石④,愧尔东西南北人。
高适与杜甫,开元末相遇于齐鲁,从此终身结为朋友。天宝三年,同游汴宋,啸歌于大梁之吹台;天宝十一年,同游长安,登慈恩寺塔题诗; 上元元年,高适任蜀州刺史,曾与从成都赶去看望他的杜甫再次会面。杜甫对高适,可谓一往情深,这从杜甫诗集中八九首寄高适的诗及与高适的唱和诗中可以看出;高适赠杜甫的诗虽仅两首,然从诗中亦足可看出高适所倾注于杜甫的友情,极为深厚,非同寻常。杜甫在 《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中曾说高适与自己 “交情老更亲” ,说高适能对自己吐肺腑之言,“披豁对吾真” ,我们在高适的这首《人日寄杜二拾遗》 诗里,的确能感受到这一点。
这首诗是高适在上元二年 (761) 的人日即农历正月初七,从蜀州寄给在成都草堂居住的杜甫的。全诗十二句,四句一韵一层,共三层。第一层忆杜,二、三层自抒感慨。
第一层 (开首四句),写诗人设想杜甫在人日思乡之愁正浓,为此向杜甫致以 “遥怜”之情。隋代诗人薛道衡 《人日思归》 诗曰: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自此 “人日”常暗寓思归之乡愁。“柳条弄色” 、“梅花满枝” ,状初春人日之景; “不忍见” 、“空断肠” ,拟杜甫面对人日春景所生乡愁之浓烈。杜甫流寓成都,时想北归,诗人对杜甫的此种心情了解至深。杜甫在前不久 (上元元年冬) 写过望梅思乡之诗,诗云: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此诗想来高适是读到的,所以高适诗开首即拟想杜甫思乡并承杜诗之意咏出 “梅花满枝空断肠” 之句。
第二层 (中间四句)和第三层 (结尾四句) ,是高适向杜甫抒发人生感慨,披豁吐真,尽是肺腑之语。
在第二层中,诗人对杜甫说自己身处 “南蕃” (蜀地) ,无法参与中央朝政,心中满怀对国事的忧虑,而自己又身无定处,今年能在蜀州忆你,明年还不知会在何方。高适自中第受封丘尉后,先后任节度使哥舒翰之掌书记、左拾遗、监察御史、侍御史、谏议大夫,以后又被朝廷委以淮南节度使重任,在此任上,高适平永王璘叛乱有功,但不料权奸李辅国向肃宗进谗,高适非但未被赏功升迁,反而被罢职为太子少詹事的闲散官,紧接着又谪出为彭、蜀两州地方官。权奸在朝,邦国多难,自己无法参与政事,而瞻望未来,仕途又变幻莫测,入朝参政之望更为渺茫……诗人把心里的这些百忧千虑向杜甫倾出,这是只有对情深的至友才会这样做的。
在第三层中,诗人对杜甫说自己虽有如安卧东山之谢安那样的治世壮志,且怀有文才武略,但却将终老于宦途颠沛之中,无以大济于世。又进而说自己虽志不能酬,尚有刺史之职,相比于志在君国而栖遑漂泊的杜甫,感到自己深有所愧。如果说在第二层中诗人是就谪出为蜀州刺史而抒述感慨,那么这里第三层是纵观自己的大半生而抒述感慨。诗人年轻时就胸怀大志,“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 ( 《别韦参军》 ),以后做过朝廷高官,做过掌一方军政大权之节度使,在别人看来,也许已是志伸才用,壮志得酬,就连挚友杜甫,也多少存有这种看法,在高适赠杜此诗一年多前为彭州刺史时,杜甫在寄赠高适的诗中说“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 ( 《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 ,认为高适济世之事干得轰轰烈烈,何尝寂寞。然在高适自己,却还是叹己匡时无计,壮志未酬,书剑终老于风尘。诗人把这种人生感慨向杜甫吐出,恐怕也有向老友解释自己处境的意思,这正可说明诗人对杜甫的友情是很真诚的,达到无话不可谈的程度。杜甫在后来的追和诗中写道: “呜呼壮士多慷慨” 、“感君郁郁匡时略。” (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看来是理解高适的这种心情的。结尾两句中称杜甫为“东西南北人”,这不光表示了诗人对杜甫的同情,更传达了诗人对杜甫的敬佩。“东西南北人” ,从指杜甫漂泊无定,到处流离看,是一种同情之语,杜甫也自叹过这种漂泊流离之苦: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从指杜甫为国事栖栖遑遑、奔走不定看,则是一种敬佩之词。古籍载,孔子自称东西南北人( 《礼记·檀弓》: “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 )。孔子为实现济世之志,周游列国,南北东西奔波,高适以孔子喻杜甫,实兼有对杜甫栖栖遑遑,志在君国精神的赞颂敬佩。高适在赠杜此诗二年前(乾元二年,759年) 写的《赠杜二拾遗》一诗中称杜甫为研讨诗书,写高深著作的大儒,足见他对杜甫素向心折,以孔子喻之,不为过分。
总之,高适的《人日寄杜二拾遗》诗,深怜杜甫流寓蜀中的处境,又向杜甫倾吐百忧千虑的人生感慨,且向杜甫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高度的敬意。这篇从高适心灵中流出的诗深深地打动了杜甫的心灵,在高适逝世后四年多,也就是杜甫逝世前几个月的时候,杜甫重读此诗,竟至“泪洒行间,读终篇末”,吟出了“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这样字字见血、摧人肝脏的沉痛诗句。
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 ,评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人日寄杜二拾遗》诗中所表现出的对挚友的情真意切,自抒感慨的悲壮深沉,说明殷璠的这种评价甚为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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