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离复伤离,别后情郁纡①。
悽悽隐去棹②,悯悯怆还途③。
戚戚意不申④,转顾独沾襟。
前驱经御宿⑤,后骑历河滣⑥。
胡香翼还幰⑦,清茄送后尘。
落日斜飞盖,余晖承画轮。
柳影长横路,槐枝深隐人。
桂宫⑧夕掩铜龙扉,甲馆宵垂云母帏⑨ 。
胧胧月色上,的的夜萤飞。
草香袭余袂,露洒沾人衣。
带堞凌城云乱聚⑩,排枝度叶鸟争归。
碗中浮蚁不能酌(11),琴间玉徽调别鹤(12)。
别鹤千里别离声,弦调轸急心自惊(13)。
试起登南楼,还向华池游。
前时筿生今欲合(14),近日裁荷尚不抽。
犹是衔杯共赏处,今兹对此独生愁。
登楼望暧暧(15),山川自分态。
偃师虽北连(16), 轘辕已南背(17)。
远听寂无闻,遥瞻目有阂(18)。
含毫意不迷(19),长叹情无赖。
梁简文帝萧纲,是所谓“宫体诗”的创始人,因此,深为后世所诟病。但宫体诗的创作在艺术上是遵循了新体诗的创作原则的。除了在题材方面过于狭窄,多以宫廷生活为主,不足深取之外,在形式上比起永明时期的新体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为新体诗向唐代近体诗的过渡实际上起着桥梁作用。因此,在艺术上也自有其值得肯定的地方。萧纲的这首《伤离新体诗》 ,虽然题材不出男女离别相思,但在描写感情方面并不虚矫浮泛,而是于凌乱烦怨之中更深入一层,语言典雅清健,在风格上颇接近初唐歌行,是其传世诗歌中值得肯定的代表作。
这首诗虽然以宫廷为背景,但亦可看作权贵之家的夫妻别离。主要描写思妇在与其丈夫离别之后的种种复杂感受。首六句先写初别时情景。开头“伤离复伤离”强调了思妇在与丈夫乍相离别之后,感情上所遭受的猛烈打击,一时心头忧愁郁结屈曲,难以排解,接着连用“悽悽”、“悯悯”、“戚戚”三个重叠词,具体细致地刻画出思妇在丈夫走后的刹那间,感情上的细微变化。“悽悽”写其目送行舟渐渐远去,心中突然觉到的一阵孤独凄凉的感受; “悯悯”则写其即将返归时,心中的冷落孤独感继而化为忧郁愁苦;“戚戚”将其心中愁苦进一步深化,而且增添了由害怕孤独而引起的忧惧,以致情不自禁地顾望远去的行舟,泪下沾襟。写初别时的思妇,情态兼胜,形神俱备,特别是对其心理活动的变化,更是刻画入微。
“前驱”八句,写其归家途中情形。上段着重描绘心理变化,突出思妇初别时痛苦心情。此段则通过描写思妇送别时的宾从之盛, 乘舆之美, 交待其身份。“前驱”、“后骑”写思妇送别归来时,护卫随从人员众多,前呼后拥,可见决非寻常寒素之家。继而写其幰帷飘香,清乐伴行,华盖映日,画轮笼晖,表明思妇出自权贵之门,久处富贵尊荣,因而生活奢侈豪华,非一般人家可比。“柳影”二句,借写景进一步渲染,思妇出入所经,皆是畅通大道,两边槐柳相接,覆阴盖地,可见其所居之处决非偏僻之地,虽不言其出身门第,但借助景物的描写已经委婉透出。
“桂宫”十二句,进一步描写思妇归来后,因离别而带来的郁闷烦怨,百计无法破除,以至夜不成寐。“桂宫”、“甲馆”、“铜龙扉”、“云母帏”,都属宫廷建制,借以极言其居华丽无比。然虽其所居如此华美,也难消除别离愁怨。“胧胧”四句,借景抒情,写思妇为离愁所困扰,临夜不寐,俳徊庭院的情景。“带堞”二句,写景由近而远,诗人以饱蘸音响之笔,连用六个动词,又用 “乱”、“争”二字形容,描绘出夏夜一派活景。城头乱云聚散,林间归鸟争鸣,恰与思妇心中千头万绪、愁思百结的纷乱情景形成鲜明对照。“碗中”四句,进而写思妇深夜不寐,只好借酒消愁解闷,而酒亦难破离愁;复又借助于弹琴,但琴曲中 《别鹤操》亦是形容夫妻分离,曲急调悲,弹奏此曲,不觉更增心中愁怨。一路写思妇入夜愁思不寐,百计难消,曲曲折折,淋漓尽致。
以上三段是诗的第一部分,写思妇于离别当日感伤情形。“试起”以下两段为诗的第二部分,写思妇于次日排遣离愁情形。为消除突然的离别带来的愁怨,思妇次日登上南楼,期以于观赏景致之中消愁解闷。然有离愁别恨郁结于胸,登楼所见,虽触处生机,却反都变成愁媒怨因,不觉愁绪更添。“试起”六句,写登南楼,游华池所见近景。楼旁新竹丛生,枝叶繁盛,渐欲合围; 池中荷花新栽,茎嫩蕾小,依稀点缀水面。有此园林佳景,本可赏心悦目,然园中诸般景物,皆是以前与丈夫未离别时,经常杯酒留连,携手共赏,如今丈夫已去,园林依旧,不觉睹物思人,反而更添愁闷。“登楼”以下八句,月光由近及远,由楼上眺望远处,但见于朦胧迷漫之中,山川纵横,姿态各异,不禁复又联想到丈夫车驾,大约已经过了偃师,正在著名的险道轘辕山路上行走罢?然而侧耳远听,却又寂然无闻,并听不见丈夫的车驾行走之声; 极目远望,日光复为山川所隔,亦望不到丈夫所乘的车驾踪影。二句刻画思妇思念丈夫意急心切,如痴如迷,可谓笔能传神。结尾二句,写思妇自谓虽思夫心切而意尚不迷,意欲执笔赋诗,以抒别情,然心绪烦乱,百无聊赖,又只能付之一叹而已。
陈祚明曾评此诗云:“凌乱烦冤,成此新构,声调却高,以其词雅语健,固应为初唐所宗。”(《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九》)指出了这首诗声调高亢,词语雅健的特点。但“凌乱烦冤”是指感情方面而言,并非指诗的结构。尽管诗中所描写的主人公的感情复杂,“凌乱烦冤”,而诗的结构却非常严整,层次分明,有条不紊。诗的前一部分写思妇与丈夫离别当日情形,按照时间的顺序,先写离别之时,再写返回途中,及夜晚情形; 后一部分写离别次日,借览景遣愁,从空间的角度,先写近景,再写远景,这样不仅避免了结构上的重复,同时也更广阔更深入地展现了思妇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首诗在描写感情方面还具有真挚细腻的特点。写思妇与丈夫离别时,连用“悽悽”、“悯悯”、“戚戚”等三个重叠词,将思妇在这刹那间的感情变化分为几个层次去描写,层层递进,逐步深化,显得不虚不矫,真实动人; 返回途中,只进行外部描绘,不作心理分析,避免了描写上的重复; 夜晚是离别相思最痛苦的时刻,作者抓住思妇心中“凌乱烦冤”的特点,写其难以入睡而散步、饮酒、弹琴,通过不断变换的行为描写,逼真地刻画出思妇百计无法消除离愁的情形,通过这种细致灵活的描绘,诗人成功地塑造出一个感情丰富、性格鲜明的思妇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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