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在杭州、颖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诚诗史也,而注殊略。
今按 《宋长编》 云,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所溉千余顷。然湖水多葑,近岁发而不理,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余丈,而水无几矣。连河失湖水之利,乃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闤闠中, 三年一淘, 为市井大患, 而六井亦几废。 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间至湖上,周视之,久曰:“今愿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 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堤成,杭人名之曰“苏公堤”云。合是观之,则公之有功杭人大矣! 余昔在京,问之杭之士大夫,亦不知,今阅公诗注亦略,故详注之。
呜呼! 治水之难久矣。宋之世,修六塔河、二股河。安石以范子渊、李仲昌专其事,听小人李公义、宦官黄怀忠之言,用铁龙爪、濬川杷,天下皆笑其儿戏。积以数年,糜费百万之钱谷,漂没数十万之丁夫,迄无成功,而犹不肯止。至其绩败功圮,而奸臣李清臣为考官,犹以修河问策,欲掩护之,甚矣! 宋之君臣,愚且憨也。视东坡杭湖颖湖之役,不数月之间,无糜百金,而成百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十倍时流乎! 公欲凿石门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当时妒者尽力排之。又欲于苏州以东,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噫!,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云。
“西湖窈窕三十里,柳丝含烟拂湖水。青山荡漾春风来,苏公堤边花正开。玉缸春酒映江碧,几醉江边柳花白。……”这是明皇甫涍咏苏堤的诗,写出了苏堤与西湖殊美及游客陶醉心情波动中的和谐。
“西湖十景”为何以“苏堤春晓”为首?
春晨,你来到修长的苏堤漫步。春雨霏霏,朝暾时现。近望六桥烟柳,放眼湖水溶溶,青山如洗,若隐若现,仿佛山水随春风齐在荡漾轻舞。景色奇丽柔美,清新之气侵人欲醉。“十景”或清丽,或清净,或清寂,或清冷,或清静,或清远,或清胜,然清新却是贯串“十景”的“主旋律”。“苏堤春晓”正是以清新为主的景观,足以代表西湖之美,难怪要被推为“十景”之首了。
苏轼被排挤出京,外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后,浚西湖、筑苏堤是其重要政绩,沾溉直至今日。本文开头所引苏轼诗对其事颇流露几分自负的豪情,“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大苏一生虽多坎壈,却一向是很豁达乐观的。
第二段,杨慎引《宋长编》所记筑苏堤始末,与《宋史·苏轼列传》略同。《宋史》记,西湖“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之,葑积为田,水无几矣。”按葑指茭白的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唐以前,茭白被称为菰,为六谷之一的珍贵粮食作物,李白诗“跪进雕胡饭”,杜甫诗“滑忆雕胡饭”,“雕胡饭”即菰籽 (菰米) 做的饭。宋元后,菰渐不能开花结籽,而在基部却形成肥大甘脆的嫩茎,被人们选育为蔬菜。菰的生长繁殖能力甚强,苏轼到杭时,它们几乎占领了整个西湖,大苏诗和杨慎文中所谓“老葑”、“葑田”二十五万丈 (方丈),即指此。盘根错节的老葑“苍云”使得漕河失去西湖水利,不得不取给钱塘江潮。咸苦的江潮泛滥淤积,杭人饮水的六井亦几于废。苏轼任杭州知州期间,规划组织了大规模的水利工程。浚茅山河受江潮,浚盐桥河,造堰闸,以蓄泄湖水,恢复了六井。又挖取层层纠集的葑草和湖泥积湖中,南北近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这就是历代培修、至今尚存的苏堤。
从水利和造园两个角度看,苏堤的修筑都厥功甚伟。如果苏轼不组织领导人民战葑田、筑长堤,西湖也许早就淤作一片平地了。所以,杨慎认为“公之有功杭人大矣”,“故详注之”。——西湖和苏堤,是我国园林艺术中的奇珍异宝,当我们陶醉于西湖的旖旎风光之时,应该永远记得苏轼和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功绩。
记叙歌颂之余,杨慎在文章第二段针对北宋王安石当政时期的水利事业发了一通议论,孰是孰非,这里姑不置论。但说东坡浚湖筑堤之役,“不数月之间,无糜百金,而成百世之功”,则无疑是正确的。
文末补叙苏轼关于水利事业的另一些因受阻而未付诸实现的设想,杨慎对之深为扼腕叹息。“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云。”升庵对东坡寄予深深同情,字里行间,把现实的不平和自己的不幸遭遇也摆了进去。嘉靖中,皇帝起用桂萼等人,杨慎等标榜程颐、朱熹理学,拼死反对。帝怒切责,杨慎屡遭廷杖,数十年谪戍边地。“世宗恶其父子特甚,每问慎作何状? 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 (见《明史》本传) 杨慎在《记苏堤始末》中自拟东坡,未必尽当。他有些迂执,但“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状元公杨慎在学术史上的位置还是不可磨灭的,他的游记也写得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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