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丙申秋,吴敦之、李润予与徐季明,道出京口。敦之举金山之觞,一舸乘风,冷然而骤泊其下。钟声从紫涛中殷隐,洎山乃壮。佛宇僧寮,翬壁而箝,如入大蜃之都。乃相与礼空王三殿,觞于江天阁,醉于吞海亭,酣于流云之顶,而徘徊于金鳌妙高之间。云卷长风,去天尺五,俯瞰嵯岈,不悦而栗。江中石,曰鹘峰,曰善才,曰石排,曰郭璞墓,皆汹洄伏暗,鱼龙神怪之府也。《水经》 第一泉,名中洽, 正出墓下。 僧苦求者, 不当欺李赞皇, 而况陆鸿渐乎? 景纯兵解以去,事在姑熟,安得墓此? 读《三山记》,昔有异僧,诛金山之根,下不得底,云茎渐孤细,如菌仰托。事俱不可知。惟是山之味,气豁概雄,止印公坡老数年领取。彼其虮虱龙象之眼,视崩涛为大陆,碎虚空以一拳,衲不在戏,带不在输,只宜时时叫哀綯歌,把酒问青天耳。山之大观,匪一览所茹。其岩洞云腥,蒨密雨绿,雕径庵楼,妙在檐蔔深处,须布袍野侣,鸥没其中旬日,乃可而一敦之。引前吏人得得,所谓翎毛山鸟怪矣。彼其之子,安会不下门牡,坚匿其曲秘之胜耶?
敦之曰:“君且厌我而狎之。豆豉墨刻,明日儘君发付也。”因促季明臂大笑,而以一觞望京口酹刘叔熙,为之欷嘘者久之。诘朝,墨刻僧果至,尽售之。至广陵,检阅约数千人。为之糊名易书,取五言不取七言,取律不取古,徒署名纸尾者不录,即诗美而不咏江山者不录,咏江中之山矣,而称贷落星、影射孤屿者不录。以张佑冠之,得士几十几人,录其诗于后。后游者寻碑问碣,其或然予不为苔藓所谩也。
万历丙申 (1596) 秋,王思任其时当还在京官任上碌碌奔忙,“道出京口”,顺路作金山之游,嗣渡江北上,过扬州为时贤选诗。《游金山记》写得较拘谨,只简要记了游程,不象王思任其它游记那样笔飞墨舞,挥洒自如。第一段中“佛宇僧寮,壁而箝, 如入大蜃之都”,“去天尺五, 俯瞰嵯岈,不悦而栗”等语,当是黑暗时局下压抑心情的流露。然而雄山胜水给人的感发力量毕竟不可抗拒,《游金山记》如一幅钢笔速写,线条简劲有力地为我们勾勒出名山的风采。
据释惠凯《金山志》记,唐裴头陀开山得金,金山故得名。金山原是屹立长江中,高60米,周500余米的小岛。清道光间才逐渐与陆地相接,今已是一座陆山。王思任等人游金山,“一舸乘风,冷然而骤泊其下”,起笔峭拔,可见当时还是一座江岛。金山多佛宇,唐张祜咏金山诗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甫抵金山时,“钟声从紫涛中殷隐”,正画出“金山寺裹山”的典型特征。江天寺、吞海亭、留云顶、最高处妙高峰诸胜之游,及郭璞墓、天下第一泉等,均一笔带过。王思任对所谓郭璞墓表示怀疑,石簰山下一片乱石,似没有什么晋郭璞墓。引用《三山记》金山“如菌仰托”的神话传说,更平添金山的神秘气氛。
关于金山,流传着不少历史典故和神话传说,如道悦与岳飞、佛印与苏轼的友谊,梁红玉击鼓战金兵,《白蛇传》中白娘子水漫金山等等。大多如王思任所说“气豁概雄”,是“得山之味”,与金山共鸣、为江山生色的故事。在王思任看来,“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张孝祥词) 的这些历史和神话人物,才是金山的知己。他们具备“虮虱龙象之眼”:“龙象”,佛教语,指至大,虮虱至小。“虮虱龙象之眼”,则巨细不捐,纳乾坤于一炉。具备了这样的透视力,崩涛可以视为大陆,虚空可以视为实有,才能领略金山“气豁概雄”之真味。至于对待“吏人”俗子,翎毛山鸟金山之魂,可能享之以闭门羹哩! 这里用正反对比论证,歌颂了排除名利之心,“鸥没”山中的“布袍野侣”,具见王思任对万历朝时局的批判态度。王思任的《游焦山记》篇末虽有金山如贵公子,如善画富贵气象金碧山水的小李将军云云,显然也摒弃凡俗。
第二段主要记应吴敦之邀,渡江至广陵选诗,可见王思任乃当时具“虮虱龙象之眼”领袖风雅的人物。
昔人谓李龙眠画山庄图,信足而行,自得道路。《游金山记》有叙有议有描写,记沿革,讲神话,谈掌故,看似驳杂散漫,但通篇熟读,文中“道路”自明。笔墨随意渲染,已得金山之魂。王思任所要勾勒的金山是“气豁概雄”、有形有神、自具性格的金山,而不是傍人门户、“称贷落星”的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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