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寒,楼阁暝,月照古桐金井。深院闭,小庭空,
落花香露红。烟柳重,春雾薄,灯背水窗高
阁。闲倚户,暗沾衣,待郎郎不归。
这首词写一个深闺贵妇在春宵中思念远行丈夫或情人而彻夜倚窗、翘首盼望的情景。上片写黄昏入夜楼阁庭院的空寂孤凄,下片写黎明灯昏仍伫窗守望的黯然神伤。
开头三句,即烘托出豪华幽深的贵族庭院,黄昏淡月的春寒凄清这一特定的环境氛围。“钟鼓”,乃古代富贵人家才有的乐器,所谓钟鸣鼎食之家。梁戴皓《煌煌京洛行》:“挥金留客坐,馔玉待钟鸣。”李白《将进酒》:“钟鼓馔玉不足贵。”均以“钟鼓”喻指富贵豪华生活,则此词中思妇之贵族身分可见。“钟鼓”又象征琴瑟之好,于飞之乐,《诗·关雎》:“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但“钟鼓”之后缀一“寒”字,则不仅点明春宵闺阁的清冷,且令人因想起那“钟鼓乐之”的热烈和燕尔新婚的缱绻,从而对眼前的茕茕孑立、清冷寂寞,更加产生一种失落感。接以“楼阁暝”,又令人想起李白《菩萨蛮》中“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的境界。寂寞而又漫长的黑夜,对幽居独处的闺妇乃是最可怕、最销魂的时刻,所谓“独坐黄昏谁是伴,怎叫红粉不成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那空中的月轮,放射出冷冷的清光,照耀着庭院中古老的桐树和设有雕栏的水井(金井,亦富贵人家才有)。春宵,本应是情人缱绻,千金一刻的良辰;明月,本应是亲人团圆的象征。然而眼前情郎不在,纵使春宵良辰亦黯淡无光;月圆人不圆,即使雍容华贵的思妇亦空寂弥重。五至七句进一步以景物烘托庭院的深夜静谧和空虚冷落:幽深的庭院高墙耸立,大大小小的门都已关闭,在广大的夜空中活象一个小小的牢笼,空空荡荡而又与世隔绝。一个“闭”字,一个“空”字,既是对夜阑人静、高楼大院之一环境的逼真写照,同时也是对女主人公精神上、心灵上所笼罩的一种窒息感、空虚感的传神刻画。“落花香露红”,正式点明了暮春夜晚的时间。那些红色的花瓣,带着它那浓郁的芬芳,饱和着晶莹的露珠,在春意阑珊、夜静无人的空虚中悄然纷坠,委骨尘泥,却无人知晓,无人同情。这情景,能不引起女主人公感同身受的共鸣吗? 落花的命运,不就是红颜易衰、韶华易逝的象征么? 和着落红的露滴,不就是思妇玉容寂寞,和着脂粉的盈盈泪水么? 词的上片,似乎只在客观地静态写景,然而客观的景物之中,却饱和着主观的浓烈情感;静态的画面背后,还潜藏着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虽无一语写闺怨相思,而怨思之情已满纸充溢。陈廷焯所谓“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评韦词“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蕙风词话》);王国维所谓“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情深语秀”(《人间同话》);皆殆指此类吧。
下片在时间上作一跳跃,径写黎明时的情景:含烟惹雾的杨柳枝条,在浓雾中更显得沉重低垂;春夜黎明的雾气,朦胧稀薄,笼罩、迷漫在庭院中、江面上;室内的思妇,背对着那盏长夜未熄的昏暗青灯,面对着倚江而立的高阁水窗,在那里凝思眺望。这三句,仍是融浓情于淡景,寓主观于客观。你看:那沉重低垂的杨柳枝条,不就象婷婷伫立窗口、心情沉重的美人吗(古诗中常用“柳腰”、“柳眉”喻美人细腰、蛾眉)? 那朦胧飘荡的雾气,不就象笼罩在思妇内心中一腔纷乱的愁丝怨缕吗? “灯背”,暗示出她已身伴昏灯苦苦伫立了一夜,足见其相思熬煎、茕独凄惶之甚;“水窗”,则又暗示出她仍然心存侥幸,盼望远行的伊人兴许清晨就从水路归来。这令人想起温庭筠《望江南》中那个“独倚望江楼”的思妇形象。
如果说思妇在上片中完全隐藏在景物的幕后,在过片前三句中也还只在柳烟薄雾的面纱中微露一个依稀的倩影,那么,在词的结尾三句中,词人则已将她推出前台,活现在读者面前了。“闲倚户”之“闲”,隐含“闲愁最苦”(辛弃疾《摸鱼儿》)之意;是写其长夜独守,百无聊赖的痛苦心态。“倚户”,倚靠着窗户;是写其伫立一夜、疲惫无力的姿态。“暗沾衣”,是写其侥幸地满怀希望而终于完全失望后的满腹心酸,不觉化作潸然泪水湿透衣襟。“暗”字,既含有不知不觉、情不自禁,又含有黯然神伤、无人问津之意。末句才画龙点睛,道破她所以彻夜昏灯独守窗儿,所以寂寞、“沾衣”的原因。则前文大篇的景物描写,均是为这结句渲染、烘托、铺垫的,大有“千呼万唤始出来”之妙。尤妙在谜底一旦揭开,帷幕旋即降落,令人掩卷之余尚有优游不竭之思,余味无穷之意。温词《望江南》亦写思妇盼人:“梳妆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词写其从清晨梳妆到“斜晖脉脉”等了一天;韦词则写其从“楼阁暝”到晨雾薄,盼了一夜,可谓异曲同工。然细作比较,便知温词一开始即亮出谜底,韦词却一直放在最后;温词结句可以省去,因其意前两句已明,故结句点实,便无余韵,宜其前人讥之为“画蛇添足”(《栩庄漫记》);而韦词结句虽亦点实,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前文只是写景烘托,如盘马弯弓,引而不发,谜底尚未揭开。不点实,则易流于晦涩费解。而一经点实,即戛然而止。故两词之高下异同亦不难窥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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