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②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本文题目为“送灶日漫笔”,此段即点出“送灶日”,叙述此日“灶君上天”目的是“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为后文进一步叙述做铺垫。)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此段进一步描述百姓对付“灶君上天说坏话”的手段就是请“灶君”吃“胶牙饧”,由此延伸到人与人之间封住对方的嘴的手段就是“请吃饭”。后文对此进一步说明。)
今之君子往往讳言吃饭,尤其是请吃饭。那自然是无足怪的,的确不大好听。只是北京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呜呜”③么(说明许多的“请吃饭”并不是单纯的“吃饭”)?不尽然的,的确也有许多“公论”从这些地方播种,只因为公论和请帖之间看不出蛛丝马迹,所以议论便堂哉皇哉了(点明了“请吃饭”和产生“公论”的密切联系)。但我的意见,却以为还是酒后的公论有情。人非木石,岂能一味谈理,碍于情面而偏过去了,在这里正有着人气息。况且中国是一向重情面的。何谓情面?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④”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说什么(以上为从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态角度分析“请吃饭”和“公论”有着密切联系的根源)。在现今的世上,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论,本来是一种梦想;即使是饭后的公评,酒后的宏议,也何尝不可姑妄听之呢。然而,倘以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论,却一定上当,──但这也不能独归罪于公论家,社会上风行请吃饭而讳言请吃饭,使人们不得不虚假,那自然也应该分任其咎的(以上点明没有单纯的“公论”,一切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公论”其实都是暗中和“请吃饭”有着关联的)。(此段是对“请吃饭”的进一步说明,点明其和“公论”的密切关联,进而推导出凡“公论”都和“请吃饭”有关的观点,其实是对陈西滢有关女师大学潮言论的进一步批驳,具体可见作者《并非闲话》、《“公理”的把戏》、《“碰壁”之后》等文章。)
记得好几年前,是“兵谏”⑤之后,有枪阶级专喜欢在天津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愤愤地告诉我道:他们那里是会议呢,在酒席上,在赌桌上,带着说几句就决定了。他就是受了“公论不发源于酒饭说”之骗的一个,所以永远是愤然,殊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会出现呢,或者竟许到三九二五年。(此段通过实例进一步佐证了“公论”和“请吃饭”的必然联系,而且说明这种状态不仅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而且将持续很长时间。)
然而不以酒饭为重的老实人,却是的确也有的,要不然,中国自然还要坏。有些会议,从午后二时起,讨论问题,研究章程,此问彼难,风起云涌,一直到七八点,大家就无端觉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气愈大了,议论愈纠纷了,章程愈渺茫了,虽说我们到讨论完毕后才散罢,但终于一哄而散,无结果。这就是轻视了吃饭的报应,六七点钟时分的焦躁不安,就是肚子对于本身和别人的警告,而大家误信了吃饭与讲公理无关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就使你演说也没精采,宣言也──连草稿都没有。(此段从反面角度论证了没有了“请吃饭”会导致“公论”难产。)
但我并不说凡有一点事情,总得到什么太平湖饭店,撷英番菜馆之类里去开大宴;我于那些店里都没有股本,犯不上替他们来拉主顾,人们也不见得都有这么多的钱。我不过说,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也还是有益处的;虽然,这也是人情之常,无足深怪的。(此段为作者总结前文,表明自己的观点:“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也还是有益处的”。)
顺便还要给热心而老实的青年们进一个忠告,就是没酒没饭的开会,时候不要开得太长,倘若时候已晚了,那么,买几个烧饼来吃了再说。这么一办,总可以比空着肚子的讨论容易有结果,容易得收场。(此段为对前文意思的补充说明。)
胶牙饧的强硬办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样,用之于活人是不大好的。倘是活人,莫妙于给他醉饱一次,使他自己不开口,却不是胶住他。中国人对人的手段颇高明,对鬼神却总有些特别,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说起来也奇怪,灶君竟至于到了现在,还仿佛没有省悟似的。(此段照应前文第一、二段的意思,点明对付“灶君”手段拙劣,远没有人对人手段高明,为下文以此进一步延伸叙述议论做铺垫。)
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⑥,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没有做过道士,详细是不知道的,但据“耳食之言”,则道士们以为人身中有三尸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睡时,偷偷地上天去奏本身的过恶。这实在是人体本身中的奸细,《封神传演义》⑦常说的“三尸神暴躁,七窍生烟”的三尸神,也就是这东西。但据说要抵制他却不难,因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他便无隙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连胶牙饧都没得吃,他实在比灶君还不幸,值得同情。(此段叙述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的具体手段,比“胶牙饧”的手段高明厉害。)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含含胡胡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此段为对以上两段意思的议论。)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此段点明除了对付“灶君”和“三尸虫”,对付其他“鬼神”的手段都同此类似。)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他(对上一段意思的进一步议论,引出后文的“对人”手段之不同)。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说(所谓“特别的方法”其实无非就是“请吃饭”、“拉关系”、“送好处”等);你一说,据说你就是卑视了他了(此种手段只能暗中进行,见不得光,所以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做不能说,若明说了就是“卑视了他”)。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免于浅薄。(此段总结全文,将文章前半部分所写的“请吃饭”和后半部分所写的“对付鬼神等的手段”结合起来,进一步强调了人对人手段之“不同”和“特别”。)
二月五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②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称为送灶。
③食蛤蜊:见《南史·王弘传》:“(融)初为司徒法曹,诣王僧襱,因遇沈昭略,未相识。昭略屡顾盼,谓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入于汤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昭略云:‘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谈风月,见《梁书·徐勉传》,勉为吏部尚书,“常与门人夜集,客有虞暠求詹事五官。勉正色答云:‘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酒酣耳热而歌呜呜”,语出《汉书·杨恽传》,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
④“情面者,面情之谓也。”:这是明代周道登(崇祯初年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对崇祯皇帝说的话,见竹坞遗民(文秉)著《烈皇小识》卷一:“上(崇祯)又问阁臣:‘近来诸臣奏内,多有情面二字,何谓情面?’周道登对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左右皆匿笑。”
⑤“兵谏”:一九一七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北洋政府在参战问题上,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祺瑞发生分歧。五月,段提出的对德宣战案未得国会通过,且被黎元洪免职。于是在段的指使下,安徽省长倪嗣冲首先通电独立,奉、鲁、闽、豫、浙、陕、直等省督军相继响应,皖督张勋也用“十三省省区联合会”(即所谓督军团)的名义电请黎元洪退职,他们自称这种行动为“兵谏”。
⑥“三尸神”:道教称在人体内作崇的“神”。据《太上三尸中经》说:“上尸名彭倨,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又说每逢庚申那天,他们便上天去向天帝陈说人的罪恶;但只要人们在这天晚上通宵不眠,便可避免,叫做“守庚申”。
⑦《封神传演义》:即《封神演义》,长篇小说,明代许仲琳(一说陆西星)著,共一百回。
《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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