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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学界的三魂》原文、注释和赏析

2020-03-20 10:54:34

  从《京报副刊》上知道有一种叫《国魂》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好,然而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记得?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不过引起我想到一个题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国旧说,本以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国魂也该这样。而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还有一个是什么呢?也许是“民魂”罢,我不很能够决定。又因为我的见闻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国全社会,只好缩而小之曰 “学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宋重理学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徒”。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称号,但仍然不知道从谁的口中说出,所以还不外乎一种 “流言”。

  但这也足见去年学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以大点的国事来比罢,太平盛世,是没有匪的;待到群盗如毛时,看旧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即使大打一通官话,那结果也还是“呜呼哀哉”。当这“呜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所以我相信源增先生的话:“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与强盗,其实是农民革命军。”(《国民新报副刊》四三)那么,社会不是改进了么?并不,我虽然也是被谥为“土匪”之一,却并不想为老前辈们饰非掩过。农民是不来夺取政权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但这时候,匪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

  所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这也并非硬要将我辈的魂挤进国魂里去,贪图与教授名流的魂为伍,只因为事实仿佛是这样。社会诸色人等,爱看《双官诰》,也爱看《四杰村》,望偏安巴蜀的刘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可以一棒打杀一般。为一部分士女所心悦诚服的李景林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报纸上所传非虚。今天的 《京报》即载着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道:“予预计于旧历正月间,当能与君在天津晤谈;若天津攻击竟至失败,则拟俟三四月间卷土重来,若再失败,则暂投土匪,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为中华民国之故罢。

  所谓学界,是一种发生较新的阶级,本该可以有将旧魂灵略加湔洗之望了,但听到 “学官” 的官话,和“学匪”的新名,则似乎还走着旧道路。那末,当然也得打倒的。这来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国魂的第三种。先前不很发扬,所以一闹之后,终不自取政权,而只“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 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当此连学界也倒走旧路的时候,怎能轻易地发挥得出来呢? 在乌烟瘴气之中,有官之所谓“匪”和民之所谓匪; 有官之所谓 “民”和民之所谓“民”; 有官以为 “匪” 而其实是真的国民,有官以为“民”而其实是衙役和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

  话又说远了,回到本题去。去年,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的招牌,上了教育总长的大任之后,学界里就官气弥漫,顺我者“通”,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至今还没有完。但学界却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颜色;只是代表官魂的还不是章士钊,因为上头还有“减膳”执政在,他至多不过做了一个官魄;现在是在天津“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了。我不看《甲寅》,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一月二十四日。

  【析】 文章叙说由他人的一篇文章而引起自己作文的题目,进而点题、释题。1925年12月30日,国家主义派的《国魂》旬刊上发表的姜华文章《学匪与学阀》,故作公正姿态,骂了几句章士钊,而更主要的是煽动学生起来打倒反章士钊、杨荫榆的所谓“学匪”即马裕藻一派。鲁迅看了这篇文章而又想起了“一个洋鬼子说过:中国先是官国,后来是匪国,将来是乞丐国”,于是得到一个命题:“单就学界而论,似乎很有点上这轨道了。”(见《学界的三魂》发表时鲁迅写的《附记》。)这也就是鲁迅这篇杂文所说的:“缩而小之曰‘学界’。”所以,鲁迅确定自己作文的题目为《学界的三魂》。“三魂”指“官魂”、“匪魂”、“民魂”。文章这样一个开头,显得十分自然,十分巧妙而又不落俗套。

  然后,文章层次分明地论析 “三魂”。

  首先,论析学界的“官魂”与“匪魂”的来由及其关系。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一语领起,表明中国人的官魂由来已久。汉人郭巨埋儿,丁兰刻禾,宋人重程朱理学而穿戴高帽破靴,清人重科举考试而写八股文,“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这破折号后面的三个三字短语,列数了意在做官者的丑言丑行的虚伪性。“匪魂”呢?官们“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徒’”。这便是“匪徒”、“匪魂”的由来。讲政界 “官魂” “匪魂” 的由来,是为着讲学界的 “官魂”“匪魂”的由来。所以,文章自然地转到了论述学界的“官魂”“匪魂”。1925年,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章士钊兼任教育总长,一身二任。“官魂” 自然附体,反对了他自然就成了 “土匪”“学匪”。这就是文章说的:“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 ‘土匪’,‘学匪’,‘学棍’ 的称号。”然后,文章又转到论述政界的“官魂”与“匪魂”。官骂起来造反的人为匪,匪打倒官之后“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这里,官、匪互换,官魂与匪魂发生位移。

  其次,辨析国魂。

  由对“官魂”“匪魂”的论析,自然得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文章又举出人们观看明清的戏曲和《三国演义》、《水浒》之后的情感倾向,加以论辨:“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是,“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在中国,有时是官,有时是匪,官匪一家。奉系军阀李景林的谈话便是证据。

  再次,着重论述 “民魂”。

  “民魂”是国魂中的第三种,极为重要。文章指出:“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一转,要人们分清“民魂”的真伪:“有官之所谓 ‘民’ 和民之所谓民”。言下之意是说,“民魂”是“民之所谓民”的魂灵。只有这种国魂“发扬起来”,才能打倒 “官魂”与 “匪魂”,“中国才有真进步”。

  最后,文章对学界的“官魂”章士钊加以抨击与辛辣嘲讽。1925年章士钊兼任教育总长,学界开始了“打官话”,学界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现在,章士钊下台了,并在北京民众的喊打声中潜逃到了天津,“我不看《甲寅》,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

  通篇文章,逻辑严密,战斗性极其强烈。特别关于“民魂”一段的论述,见解精辟,议论精彩,要言不烦,切中肯綮。

  字数:3014

  作者:苏光文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467-4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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