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初年的文字之狱,到清朝末年才被从新提起。最起劲的是“南社”里的有几个人.为被害者辑印遗集;还有些留学生,也争从日本搬回文证来。待到孟森的《心史丛刊》出,我们这才明白了较详细的状况,大家向来的意见,总以为文字之祸,是起于笑骂了清朝。然而,其实是不尽然的。
这一两年来,故宫博物院的故事似乎不大能够令人敬服,但它却印给了我们一种好书,曰《清代文字狱档》,去年已经出到八辑。其中的案件,真是五花八门,而最有趣的.则莫如乾隆四十八年二月“冯起炎注解易诗二经欲行投呈案”。
冯起炎是山西临汾县的生员,闻乾隆将谒泰陵,便身怀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图呈进,不料先以“形迹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诗》,实则信口开河,在这里犯不上抄录,惟结尾有“自传”似的文章一大段,却是十分特别的——
“又,臣之来也,不愿如何如何,亦别无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缘由。臣……名曰冯起炎,字是南州,尝到臣张三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岁,方当待字之年,而正在未字之时,乃原籍东关春牛厂长兴号张守忭之次女也。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小凤,年十三岁,虽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时,乃本京东城闹市口瑞生号杜月之次女也。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 ‘其东关春牛厂长兴号中果有张守忭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再问:‘东城闹市口瑞生号中果有杜月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然臣之来也,方不知陛下纳臣之言耶否耶,而必以此等事相强乎? 特进言之际,一叙及之。”
这何尝有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不料事实结局却不大好,署直隶总督袁守侗拟奏罪名是“阅其呈首,胆敢于圣主之前,混讲经书,而呈尾措词,尤属狂妄。核其情罪,较冲突仪仗为更重。冯起炎一犯,应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俟部复到日,照例解部刺字发遣。”这位才子,后来大约终于单身出关做西崽去了。
此外的案情,虽然没有这么风雅,但并非反动的还不少。有的是卤莽;有的是发疯; 有的是乡曲迂儒,真的不识讳忌;有的则是草野愚民,实在关心皇家。而运命大概很悲惨,不是凌迟,灭族,便是立刻杀头,或者 “斩监候”,也仍然活不出。
凡这等事,粗略的一看,先使我们觉得清朝的凶虐,其次,是死者的可怜。但再来一想,事情是并不这么简单的。这些惨案的来由,都只为了 “隔膜”。
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就好。这并非因为是“炎黄之胄”,特地优待,锡以嘉名的,其实是所以别于满人的“奴才”,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 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您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烂,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
但是,清朝的开国之君是十分聪明的,他们虽然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嘴里却并不照样说,用的是中国的古训:“爱民如子”,“一视同仁”。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这奥妙的,并不敢相信。但有一些简单愚蠢的人们却上了当,真以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他那里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呢?于是乎杀掉。不久,儿子们吓得不再开口了,计划居然成功;直到光绪时康有为们的上书,才又冲破了 “祖宗的成法”。然而这奥妙,好像至今还没有人来说明。
施蛰存先生在《文艺风景》创刊号里,很为“忠而获咎”者不平,就因为还不免有些“隔膜”的缘故。这是 《颜氏家训》或 《庄子》《文选》里所没有的。
六月十日。
【析】 这篇杂文乍看着似乎是一篇考辨清代文字狱的读史札记,其实不然。它是有感而作,以古例今的杂文。稍为有些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清代文字狱是出了名的,但也只能讲出诸如庄廷案、吕留良案、查嗣廷案,而且是雍正、乾隆之间的事。但在由故宫博物院编、国立北平研究院出版了《清代文字狱档》以后,人们才发现清代的文字狱早在顺治时就有了。这些文字狱“五花八门”,笑话百出。鲁迅从中拈出一例予以介绍:山西临汾生员冯起炎借进呈著作给乾隆为由,恳请他为自己做媒,不料以“形迹可疑”被捕,随即抄出他那“信口开河”的以《易》解《诗》的著作。于是就定下了罪名:“阅其呈首,胆敢于圣主之前,混讲经书,而呈尾措词,尤属狂妄。核其情罪,较冲突仪仗为更重。冯起炎一犯,应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俟部复到日,照例解部刺字发遣。”这真是祸从天降。鲁迅说:他“何尝有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这在清代文字狱案例中还算不上突出的,因为冯起炎毕竟还为了一己之利的需要,更多的却是莫明其妙地做了刀下鬼。鲁迅说:“有的是卤莽;有的是发疯;有的是乡曲迂儒,真的不识讳忌;有的则是草野愚民,实在关心皇家。而运命大概很悲惨,不是凌迟,灭族,便是立刻杀头,或者 ‘斩监候’,也仍然活不出。”从一系列的文字狱看,足见清朝统治者的凶残。但鲁迅的深刻之处还在于他看到大多数人看不到的一面,即这些受害者出于他们的愚昧,实乃咎由自取。他们掉脑袋是胡里胡涂,人死了,还不知为什么而死。他们对清代统治者太不了解了。鲁迅以历史家才具有的“识”给我们指出,自清统治者入主中国后,从来就没有平等地对待过汉人,在他们看来,大多数满人是奴才,而汉人又是奴才的奴才,是比皇帝的奴才地位还低的 “奴隶”,既然如此,“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就是说,连拍马屁也不行。乾隆时,有一名胡宗藻者,江西抚州人,曾任内阁学士,陕西、广西、湖南学政。他写有一本《坚磨生诗钞》进呈给乾隆,目的是讨好乾隆附庸风雅的习性,谁知乾隆降罪下来。罪名是“鬼蜮为心,于语言吟咏之间,肆其悖逆诋讪怨望如胡中藻者,实非人类中所应有”。胡中藻究竟写了些什么诗句,乾隆又如何从这些诗中看出它的微言大意呢? 仅举数例可见一斑:
“一把心肠论浊清” ——乾隆批道: 加“浊”字于“国号” 之上,“是何肺腑”?
“又降一世夏秋冬” ——乾隆批道: “本朝定鼎以来”,远过汉唐宋明,“乃曰 ‘又降一世’,是尚有人心乎”?
“三才生后生今日”—— “天地人为三才,生于三才之后,是为何物? 其指斥之意可胜诛乎”?①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是,就是这个乾隆,常将“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挂在嘴上,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但也有不上当的人,如鲁迅所说:“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这奥妙的,并不敢相信。”但却有些胡涂虫信以为真,他们“真以为 ‘陛下’是自己的老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冯起炎、胡中藻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之所以成为屈死鬼,是由于这些人没有看清封建帝王的猜忌、狭隘、凶残的本质,这便是鲁迅所说的“隔膜”。鲁迅所以写这篇类似历史考辨的杂文,是用来告诫像施蛰存、沈从文这样的入世不深的作家,他们对国民党禁书不满,虽将它比作秦始皇焚书坑儒,还是出于维护当局的愿望。可是当局不仅不领情,反而怪罪下来。所以他们对“忠而获咎”大惑不解,原因也就在“隔膜”。可是施蛰存是一个很自负的青年,他向青年推荐《庄子》《文选》这样的古书。所以鲁迅在本文最后顺便将此事带出: “这是 《颜氏家训》 或《庄子》《文选》 里所没有的。” 虽为讽刺,但也是出于爱护,是鲁迅所说的 “有情的讽刺”。
这篇杂文虽为以古例今,但和其它杂文中以古例今还有所区别,鲁迅想说的今人今事均在言外,但读者却可以心领神会,今之反动派的文字狱是有 老谱的。鲁迅这写法是一种含蓄美,如 《白雨斋诗话》 中说的:“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终不许一语道破”,辞约义丰,耐人寻味。本篇虽重在说史,但行文却诙谐风趣,完全没有掉书袋的学究气。如“天子做媒
字数:3344
注释
①参见岳成 《再谈乾隆的文网》,《书林》1988年4期。
②鲁迅: 《热风·题记》
作者:翟大炳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715-7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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