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霍多尔》外国文学作品简析
【俄国】 蒲 宁
伊凡·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他的小说描写质朴简洁,洋溢着馥郁芬香的诗意,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苏霍多尔》(1911年)是作者在俄国十月革命前最重要的代表作,是被高尔基称作“历史地描绘俄国的农村”的杰作。通篇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和中心人物,全部故事是由一个离家多年的后裔重访故园时听这个家族仅存的老女仆叙述出来的,读来如谈家常,娓娓动听。
娜达莉娅对苏霍多尔的那种眷恋之情,总是使我们惊讶不已。
娜达莉娅是我们父亲的同乳兄妹,她在我们卢涅瓦住了整整8年,我们待她亲如家人,从不把她当作原先的家奴支使。可她刚把我们带大,就又回到苏霍多尔去了。
蒲 宁
苏霍多尔是个谜,长久以来,我和姐姐都琢磨不透它,特别是它那古老的历史。听说我们苏霍多尔的贵族从远祖手下就和家奴、仆人形成了血缘关系,东家们也没有架子,心肠特别好,只是性子火爆。后来,我们又知道了我们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和姑妈冬妮娅都是疯子。娜达莉娅的精神也不正常。这个古老的家族和一切长年聚族而居的大家庭一样,父子反目,兄弟相仇之类的事层出不穷,而到了我们的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我们姑婆的领地卢涅瓦之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纠纷,以致我父亲有10年时间没有回老家。
天那,苏霍多尔人回忆起自己的家乡谁不是眉飞色舞,就是离开苏霍多尔多年的父亲直到弥留之际提起它也是感慨万千。
我们是在少年时代才得以去造访苏霍多尔庄园的。这次造访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冬妮娅姑姑衣着褴褛,枯瘦得像个老妖婆;伯母马尔科芙娜又矮又胖,但是热情洋溢;瘦小的、晒得黑黝黝的娜达莉娅那双眼睛显得十分疲惫、忧郁……岁月匆匆,当年祖父的橡木第宅,几经火灾,剩下的仆人偏房如今都十分寒碜,当年的果园如今也只残留下几棵不像样的树木……苏霍多尔庄园是已经败落了,但那种质朴的氛围却是极富魅力的。于是,当夜的、草原的、俄罗斯穷乡僻壤的深邃的静寂湮没周遭的一切时,娜达莉娅不慌不忙地给我们轻声讲起了苏霍多尔,讲了很久,很久……
我们的曾祖十分富有,直到老年时,他才由库尔斯克附近举家迁居到苏霍多尔,但他却嫌这儿榛莽遍地,过于荒僻。传到祖父这一代时,那干涸的干涸了,荒芜的荒芜了,只有果树是迷人的,只有大而穷的村庄让人百无聊赖。叔祖谢苗·基里雷奇和我们分家时,把好的御赐世袭领地分给自己,留给我们的只有索什基和苏霍多尔,再加400名农奴,其实400名农奴中几乎有一半已经逃散。
据说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因为美丽的祖母死后,想她想疯的,是被祖母死去那天黄昏前苏霍多尔一场昏天黑地的雷雨吓疯的。之后,便无数次悄无声息地把一枚枚金币偷偷塞到墙缝中去,说是留给小冬妮娅做嫁妆。苏霍多尔的第宅也曾有过比较快乐的日子,那是在一男一女两个法国人住在那里的时候。当时孩子都去省城念书了,祖父怕家里寂寞没放他们走,这样他们一直在苏霍多尔住了8年才离开。以后祖父不再让阿尔卡季和冬妮娅去念书,他认为有彼得·彼得罗维奇一个人念书就够了。法国人一走,那种表面保持着尊卑长幼之分的庄园根本就没人当家,祖父能管得了谁?是他管家奴,还是家奴管他?人们懒惰、无聊、冷漠,一个大家族混乱不堪。只有仆人格尔瓦西卡和少爷成天像亲兄弟似地去沼泽地打猎或躲在马车棚里学弹三弦琴、吹笛子。
终于,愁闷、闭塞的祖父时代被年轻的东家们的时代替代了。
冬妮娅姑姑所以会发疯,娜达莉娅所以会遭到流放,都是由于爱情的缘故。当时,彼得·彼得罗维奇出乎意料地退伍回到了苏霍多尔。他的归来,以及同来的一位英俊同僚,不仅使苏霍多尔的生活一度变得欢乐而阔绰,而且给娜达莉娅和冬妮娅带来了致命的灾难。她俩都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情网。彼得有一面考究的镶银框的镜子,娜达莉娅一看到那镜子就又惊又喜,爱不释手,以至于无法克制自己。娜达莉娅每天一大早都要把偷来的镜子捧到果园的尽头,尽情地照着,然后一上午都会精力充沛,想入非非。镜子很快被搜出来了,彼得亲自吩咐把她的头发剪光,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本来她认为他们俩之间存在着一种柔情蜜意的默契,谁知正是他揭穿了她的丑事。娜达莉娅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人了。她穿着粗布衣服,哭得脸孔浮肿,当着全体家奴的面,被押上了送粪的大车,送往遥远的索什基田庄去了。
苏霍多尔的爱是奇特的,苏霍多尔的恨也是奇特的。
就在娜达莉娅放逐的那年,祖父极其荒唐地遇害了。那是过圣母节,彼得·彼得罗维奇邀请了好些本县的贵族客人来家欢宴,他想以自己的好客博得来宾的好感,从而证明自己解甲归田后是一家之主。祖父那天也兴致很高,只是举止很不得体,老是信口开河,样子却又可怜巴巴。彼得·彼得罗维奇对此很恼火,格尔瓦西卡更是声称讨厌老爷。那天的宴席上,不知怎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竟当着客人的面讨好格尔瓦西卡,可爷爷却说是格尔瓦西卡在虐待他,想暗算他,非要客人们在家住三天。这天夜里格尔瓦西卡溜进屋里揪住了老爷,狠狠地揍了一拳,随即倒下的祖父太阳穴正好撞到尖利的桌角。格尔瓦西卡扯下祖父身上金饰物,然后一声不响地逃离了苏霍多尔,从此杳无音讯。
在娜达莉娅流放索什基期间,苏霍多尔还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完婚;一是他们弟兄俩作为志愿人员去参加克里木战争。直到两年后,被东家忘了的娜达莉娅才回到苏霍多尔。当初被剪光了头发的少女,现在已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苏霍多尔的东家也变了样,她是一位矮小、好动,已有身孕却跟谁都合不来的伯母。娜达莉娅回来后的一年多都在伺候难伺候的小姐,那是一种吵闹和泪水相间的日子。此时,娜达莉娅已从单相思中彻底醒悟过来,她变得沉默寡言了,有时便忧郁地想起逝去的青春,想起流放索什基的那些安稳而又无聊的岁月……
这年春上,请来了一位有名的巫师给小姐送祟捉怪,小姐的病是好了一段时间,可不久又旧病复发。入夏以后,两位少东家都没能从克里木回来,只有阿尔卡寄来了一封挂号信,要家里寄一笔钱去给他养伤。这年夏天酷暑逼人,风沙遮天蔽日,而且没有一天不打雷,老百姓中间流传着令人惊恐不安的谣言,说是又要打仗了,老百姓也起来暴动了,好多地方都发生了火灾……苏霍多尔上上下下都陷入了狂热的迷信之中。临了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叫什么尤什卡的“修士”,就是这个“不守清规的修士”在夏末那个恐怖的深夜里强奸了精神恍惚的娜达莉娅,在玩厌了娜达莉娅后,尤什卡突然走掉了。一个月后,娜达莉娅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到了九月里,就在两个少东家作战归来后的次日,苏霍多尔的第宅失火了,吓人的大火是雨夜的雷电引起的,一直烧了很久。打这年秋天起,娜达莉娅日益憔悴。也就在这时,冬妮娅姑母被送去膜拜圣徒的干尸,回来后竟再也没有魔鬼敢近她的身子,她开始安静下来像所有的人一样过日子了,只是时尔脾气仍暴跳如雷;娜达莉娅也在那次朝拜干尸回来后心灵获得了安宁——一切本以为走投无路的事,全都迎刃而解了!
在苏霍多尔,人们又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但却不断传来解放农奴的消息。这时,两位少东家原先暴躁易怒的习性改变了,换来的是凶狠、忧愁和相互间的憎恨,以至于吃饭时在膝上横着皮条……彼得·彼得罗维奇在回来的第四年冬天,有一回冒着风雪从卢涅瓦情妇那儿喝醉酒回来,不慎摔下雪橇,被烈马踩死。这对日趋不和的兄弟之争终于在娜达莉娅亲吻死者的哭声和狂叫声中结束了,那哭声响彻了整个庄园……
从此,苏霍多尔变成了娜达莉娅那一遍又一遍的轻缓忧伤的叙述。以后的情景是,苏霍多尔在砍掉了果园内的最后几棵白桦并把田产卖光后,连它的男主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儿子也离开庄园到铁路上去当列车员了。苏霍多尔那几位老妇人——伯母马尔科芙娜、冬妮娅姑妈和娜达莉娅在去世前的晚境是十分凄凉的,她们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回忆、梦幻、口角和为糊口而犯愁。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苏霍多尔庄园已经空无一人,空无一物了。面对那空旷的草原,有时候,你甚至会想: 难道世上真有过他们这些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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