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贵族子弟道林·格雷因拥有美丽绝伦的外表与水晶般澄澈的灵魂而受到画家巴西尔的珍爱,后者以他为模特完成了一幅堪称传世之作的肖像画并赠其本人保存。这时,一个玩世不恭的贵族亨利·华顿勋爵闯入了道林·格雷的生活,并迅速成为他的精神导师。亨利勋爵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指出青春之美的无与伦比与转瞬即逝,教导他及时行乐。道林·格雷大受震动,遂在自己的肖像前祈求: 由肖像承受衰老,让青春美貌与自己永不分离。这一荒诞不经的祈求,竟奇迹般地实现,于是道林·格雷开始了他那充满着诡秘与罪恶的“永远的”(直到死去)青春旅程。他生活腐化、行为放荡、自私自利,成了纨绔子弟的代表。巴西尔为此痛心疾首,专程上门好言相劝,不料道林忽起杀机,将他刺死于自己那幅已面目全非的肖像之前,然后毁尸灭迹。此后不久,道林对自己罪恶的生活渐生厌倦,欲改过自新而不可得,狂怒之下,他用匕首毁掉肖像。不料恶有恶报,他自己倒在血泊中且变得老态龙钟,面目可憎,而肖像在一刹那却恢复了青春。
【作品选录】
第十三章
他走出房间开始上楼,巴西尔·霍华德紧跟在身后。他俩走得很轻,夜间走路的人出于本能都这样。灯光在墙壁和楼梯上投下些古怪的影子。吹起了一阵风,刮得窗户哒哒地响。
两人来到最高的楼梯平台,道林把灯放到地板上,取出钥匙开了锁。“你坚持要知道吗,巴西尔?”他低声问道。
“要知道。”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说。随即又不大客气地说,“你是全世界唯一有权知道我的一切的人。你对我生活的影响比你所知道的要大。”说着他便拿起灯,推开门走了进去。一阵冷风从他们身边刮过,火焰闪着橘红色的朦胧的光向上冲了一下,他打了个寒噤。“随手关上门。”他低声说,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华德莫名其妙地四面看了看。那屋子似乎已多年没有住人。一套褪色的佛莱米帷幕,一幅有帘子遮住的画,一只意大利箱子和一个几乎没有放书的书架,此外便只有一桌一椅,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在道林·格雷点燃壁炉架上一枝燃了一半的蜡烛时,他看见这地方整个布满了灰尘,地毯有窟窿,护壁板后有一只耗子溜过。一股潮湿的霉味。
“那么你认为只有上帝才看得见灵魂吗,巴西尔?把那帘子拉开,你就可以看见我的灵魂了。”
那声音冷漠而残酷。“你疯了,道林,要不然就是在开玩笑。”霍华德皱着眉头嘟哝说。
“你不肯拉?那我就自己拉了。”年轻人说,把帘子从它的棍子上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画家在朦胧的微光里看见画里那狰狞的脸向他咧着嘴笑时,不禁叫出声来。画上的表情有一种叫他厌恶和憎恨的东西。天呀!他看见的是道林·格雷自己的脸。画上的狰狞还没有完全毁掉他那惊人的美。逐渐稀薄的头发上还带着金色,性感的嘴唇还有一点红,湿润的眼睛里还保留了一点可爱的蔚蓝,精致的鼻孔和雕塑味的脖子那高贵的曲线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依稀记得他自己的笔触,画框也是他亲自设计的。那想法荒唐之至,但他还是害怕。他拿起蜡烛放近画幅。左角上是他的签名。鲜明的朱红色,字母长长的。
那是一种无耻的赝品,不光彩的讽刺。他从没有画过这幅画。可它仍然是他的作品。他明白,他仿佛觉得自己刚才还在燃烧的血已经变做了流不动的冰水。是他画的那幅画!那是什么意思?它为什么变了?他转过身来用生了病的人的眼睛望着道林·格雷。他嘴唇发抖,舌头好像已不会动弹。他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是又潮湿又黏稠的汗。
年轻人靠在壁炉架旁边,用观看伟大艺术家表演的专注眼神望着他,其中既无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欢乐;只有观众式的热情,也许带一两星胜利的火花。他已经从外衣上取下了花朵嗅着,或是假装嗅着。
“这是什么意思?”霍华德叫道。他自己的声音到了他耳朵里也显得尖利而奇怪。
“多年以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林·格雷说,把手上的花朵捏碎了,“你遇见了我,夸赞了我,教我学会了为自己的漂亮感到虚荣。有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了你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青春的神奇。你给我画了一幅肖像,那画向我揭露了惊人的美。我一时疯狂,说出了一个心愿。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为那个心愿懊悔。也许你会把它叫做祈祷……”
“我记得!哦,我多么清楚地记得!不,这是不可能的。这屋子潮湿,画布长了霉,我用的颜料有破坏性的杂质。我告诉你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啊,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喃喃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靠到冰凉的夜雾沾染的窗玻璃上。
“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把它毁掉了。”
“我错了。是它把我毁掉了。”
“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
“你难道在画上再也看不见你的理想了?”道林辛辣地说。
“我的理想,你把它叫做……”
“是你把它叫做理想的。”
“我的理想上面没有邪恶,没有耻辱。你对于我是个再也遇不到的理想。可这是邪恶的萨梯的脸。”
“它是我灵魂的脸。”
“天呀!我崇拜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吗?他的眼睛是魔鬼的眼睛!”
“我们俩各有着天堂和地狱。”他做出个疯狂的绝望的手势。
霍华德又转身细看那画。“天呀,如果这是真的,”他叫道,“你把你的生活弄成了这个样子,你准定要比那些反对你的人想象的还要坏得多!”他又把烛光靠近画布,仔细地看。表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跟他离开它时一样。那肮脏和恐怖显然是从内部透出来的。是罪恶的麻风病逐渐腐蚀了它里面的生命。在潮湿的坟墓里腐烂的尸体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的手战抖起来,蜡烛从蜡台上掉到了地板上,在那儿噗噗地闪着小火。他一脚踩熄了它,然后倒到桌子边一张东倒西歪的椅子上,把脸埋进手里。
“上帝呀,道林,这是什么样的教训!多么可怕的教训!”没有回答,但他听见那年轻人在窗前抽泣。“祈祷吧,道林,祈祷吧,”他喃喃地说,“我们儿童时代学会了说什么?‘别让我们受到诱惑。赦免我们的罪。洗去我们的不义。’我们一起祈祷吧。你出于骄傲而发出的祈祷已经得到回答。你出于悔恨的祈祷也必得到回答。我太崇拜你了,我受到了惩罚,你太崇拜自己,我们俩都受到了惩罚。”
道林·格雷慢慢转过身子,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太晚了,巴西尔。”他迟疑地说。
“永远也不会太晚,道林。我们跪下吧,看看能不能想起一段祈祷词。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你的罪孽虽然血红,我仍将使之变做雪白。’”
“那些话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意义。”
“嘘!可别那么说。你这一生已做了许多坏事,天呀!你没有看见那受到诅咒的画像在对我们怪笑吗?”
道林·格雷望了望那画。对于巴西尔·霍华德的一种难以抑制的仇恨猛然传遍了他全身,画像那狞笑的嘴唇仿佛向他的耳朵悄悄发出了一个什么暗示,在他心里搅起了一种被追捕的野兽的疯狂情绪。他对坐在桌旁的人产生了强烈的仇恨,他平生对任何东西都不曾那么强烈过的仇恨。他疯狂地四面张望,看见对面油漆的箱子上有一个东西在闪光。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几天前他拿上楼来割绳子的刀子,忘了拿走的。他经过霍华德身边向刀子走去,一到他身后,便抓住刀子转过身来。霍华德在椅子上动了动,好像想站起身。道林冲了过去,一刀戳向他耳后的大动脉,把那人的脑袋碰到了桌子上,接着又捅了他几刀。
被压抑的呻吟;被血堵住气管的可怕的呛咳;两臂抽搐着举起了三回;僵直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他又捅了他两刀,那人再也不动了。有东西往地板上滴答,他仍然按着那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刀子扔在桌上,听着。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破旧的地毯上的滴答声。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屋子绝对寂静。没有人。他在栏杆上靠了几分钟,望着下面的沸腾的黑暗,然后拿出钥匙回到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那东西还坐在椅子上,僵直地靠着桌子,垂着头,躬着背,伸出两条长得奇怪的胳臂。若不是脖子上有破烂的红色伤口和桌上那逐渐扩大和凝固的一摊黑色,可能会叫人以为他是睡着了。
办得多快!倒也奇怪,他反倒觉得平静了。他来到落地窗前,开了窗,走到阳台上。雾已经被风吹散,天空像一条浩瀚的孔雀尾巴,长满了金色的眼睛。他往下看,看见一个警察在巡逻,拿风灯照着寂静的房屋的每一道门。街角上一辆漂亮的马车像个红点闪着亮爬过,消失了。一个女人披着飘动的头巾在栏杆间蹒跚地慢慢走着,不时地停住脚向后看。有一次她还沙哑地唱了起来。警察过去对她说了点什么,她笑了起来,歪歪倒倒地走掉了。一阵凛冽的风刮过广场,吹得气灯闪动,变成了蓝色。光秃秃的树木铁一样的黑枝摇晃着。他打了一个寒战,退了回来,关上了落地窗。
他来到门口,转动钥匙开了门。对被杀的人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他觉得驾御这事的整个诀窍就在于不理会自己的处境。他的灾祸来自那幅画,而画那画的朋友已经死掉,这就行了。
这时他想起了灯。那是摩尔人做的灯,工艺独特,没有抛光的白银镶嵌着抛了光的钢铸藤蔓花纹,缀以粗糙的绿松石。也许他的仆人会发现灯不见了,会要寻找。他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屋里从桌上把灯拿了出来。多么安静!那长长的手白得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尊狰狞的蜡像。
他在身后关上门,轻轻地走下楼去。楼梯吱嘎着,仿佛痛得叫喊。他几次停下脚步等着。没有事,一切都平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来到图书馆,看见了屋角里的大衣和提包。那东西得藏起来。他按了一下护壁板上一个秘密按钮,里面是他保存他乔装打扮的奇怪用品的地方。他把两样东西放了进去。以后要烧掉是很容易的。然后他掏出了怀表,时间是一点四十分。
他坐下来开始思考。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在英格兰都有人因为他刚才干的那种事上绞架。空气里有一种杀害狂。是红色的星星太靠近了地球……可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的罪行?巴西尔·霍华德十一点已经离开这屋子,没有人见他回来。大部分仆人都在塞尔比御苑,他的随身侍仆已经睡了……巴黎?是的。巴西尔已经到巴黎去了,是按他的计划坐午夜那班车走的。以他那独特的沉默习惯,这事引起怀疑得要许多个月之后了。许多个月!在那以前什么蛛丝马迹早消灭了。
他突然有了个念头。他穿上了皮大衣,戴上了帽子,走进了大厅,在那儿站了一会,听着那警察缓慢沉重的脚步从外面的人行道上响过,看见他那风灯的光从窗前照过。他屏住呼吸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了门闩溜了出去,在身后轻轻关上门,然后开始按铃。大约五分钟后他的仆人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出现了。
“对不起,法兰西斯,我只好叫醒你,”他说,走进屋子,“我忘了带钥匙了。是什么时候了?”
“两点十分,先生。”那人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钟说。
“两点十分?有这么晚了吗?明天早上九点你一定得叫我。我有事。”
第二十章
那是一个可爱的夜晚,很暖和。他把外衣挂在手肘上,连丝围巾也没有围,抽着烟往家里信步走去。两个穿晚礼服的青年从他身边经过,他听见有一个悄悄地说:“那就是道林·格雷。”以前别人指出他、望着他或是谈论他时他心里都很欢喜,这他记得;现在却已经厌倦了。他最近常去的小村子没有人认识他,那村子的迷人之处有一半正在于此。他引诱了一个姑娘,让她爱上了他。他对她说他很穷,她相信了他。有一回他还告诉她说他很坏,姑娘哈哈大笑,说坏人都很老很丑。她笑得多么开心!简直像唱着歌儿的画眉。她穿着一身棉布衣服,戴着顶大帽子,可她多么美丽!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有他失去的一切。
他回到家时,发现仆人在等着他,便打发他去睡觉,然后在图书馆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开始思考亨利勋爵告诉他的一些问题。
难道人真的不能变吗?他有一种疯狂的渴望,向往着纯洁无瑕的儿童时代——亨利勋爵所说的洁白得像白玫瑰一样的童年。他知道自己已是满身脏污,满心腐败,给幻想带来了恐怖,对人只有恶劣的影响,而且为此感到一种可怕的欢乐。与他交往的人被他弄得身败名裂的全是最善良也最有前途的人。可是这就无法挽救了吗?他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啊!他是在多么骇人听闻的自负和冲动时做了那个祈祷的呀!要让那画来承担生活的重担,让他自己永远年轻,一尘不染!他的全部的失败都是从那里产生的。要是当初他的每一个过失都立即带给他惩罚,那就好了,惩罚有净化的作用。人对于最公正的上帝的祈祷不应是“原谅我们的过失”,而应是“惩戒我们的不义”。
多年前亨利勋爵送给他的精美的镜子还立在桌子上,白胳臂的小爱神还像以前那样笑着。他像第一次发现那画的变化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拿起了镜子,用泪水模糊的眼睛疯狂地望着镜面。有一回,一个爱他爱得发狂的女人给他写了一封疯狂的信,末尾有这样崇拜的话句:“你是象牙和黄金做成,世界因此而改变;历史因你唇上的曲线而重新写过。”这话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它。他憎恨起自己的美貌来,把镜子扔到地上,再用鞋跟踩成了闪着银光的碎片。是他的美毁灭了他——他的美,还有他所祈祷的青春年少。要不是这两样东西他的生活也许不会被玷污。对于现在的他美貌不过是一张面具,他的青春不过是一种讪笑。归根到底青春是什么?是不成熟、没有经验;是浅薄的心境、病态的思想。他为什么穿上了青春的号衣?青春把他娇惯坏了。
罢了,还是不想过去吧,过去已是无法改变了。他应该想的是自己的未来。詹姆士·苇恩已经埋进了塞尔比坟场一个不知名的墓地里;阿兰·坎贝尔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实验室对自己开了枪,但没有泄露被强加的秘密。按现在的情况,巴西尔·霍华德的失踪所引起的轰动已经在降温,马上就会过去,也已完全没有危险。最叫他感到沉重的实际上并不是巴西尔·霍华德的死,而是现在他灵魂的活着的死亡。巴西尔画了那幅毁掉了他的一生的肖像,造成了这一切,他不能原谅他。巴西尔对他说了他无法忍受的话,可他平静地忍受了。他杀巴西尔·霍华德不过是一时的疯狂。至于阿兰·坎贝尔,他是自杀的,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新生活!他需要的是新生活!他等待的是新生活。他肯定已经开始向善了,至少已经对一个天真的姑娘手下留情。他以后再也不会引诱天真的人了。他决定改恶从善。
一想起海蒂·美顿,他便开始猜想,那画是否已经变善良了?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凶恶了吧?如果他的生活纯洁了起来,他可能把画上的一切邪恶表情都消灭的。说不定邪恶的迹象已经消失了呢。他得去看看。
他从桌上拿起灯,向楼上悄悄走去,开门时他那年轻得出奇的脸上闪过一个欢乐的笑,那笑容在唇上停留了片刻。是的,他会善良的,他隐藏起来的那可怕的东西再也不会让他害怕了。他仿佛觉得那重负已从他身上卸掉。
他一声不响进了门,在身后关上了——那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从画上扯下了深红的帷幕,却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在画面上他没有看见变化,只是眼里多了一丝狡猾,嘴角多了点伪善的皱纹。画上的人仍然可憎,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更可憎了。沾在手上的血红的露珠似乎更明显了,更像刚溅上的血迹。于是他发起抖来。他做那件好事难道只是出于虚荣?或者如亨利勋爵嘲笑的,只是想追求新的刺激?或者不过是某种想装模作样的热情,使我们做出比自己更为善良的事?或者兼而有之?那红色的污迹为什么比过去还大了?像是什么可怕的疾病在它那打皱的手指上爬过。画里的人脚上也有了血迹,仿佛滴下来的——就连没有拿过刀的手上也有了血迹。承认?那是不是说他该去承认呢?去自首?去被处死?他笑了,觉得荒唐。而且,即使他承认了,又有谁会相信?被杀的人没有丝毫痕迹,一切都已销毁。楼下的东西叫他亲自烧掉了。别人只会说他发了疯;他若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人家还会把他关起来……是的,他有义务去承认,去忍受公众的羞辱,公开作出补偿。天上有一个上帝,他号召人们向公众、也向上天承认罪恶。他如不公开承认自己的罪恶,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东西能洗清他的罪恶。他的罪恶?他耸了耸肩。巴西尔·霍华德之死在他眼里似乎算不了什么,他想的是海蒂·美顿。因为他望着的这把灵魂的镜子不公平。虚荣吗?好奇心吗?伪善吗?他放了那姑娘,难道其中就再也没有别的?有的,可是谁能说得清?……没有,没有别的。他是出于虚荣才放过了她的。出于伪善他戴上了行善的面具;出于好奇他试了试自我克制。他现在明白了。
但这杀人的事难道要跟他一辈子?难道这过去的事要他背一辈子包袱?他是不是真要去承认呢?决不。能指控他的证据只留下了唯一的一个: 那幅画——那才是证据。他要把它销毁。他为什么把它保留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看着那画变凶变老曾给他快乐,近来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它让他夜里难于入睡,不在家时又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它给他的热情带来悲哀。对它的回忆破坏了他许多欢乐的时刻。它很像是他的良心。是的,它就是他的良心,他得把它毁掉。
他四面一看,看见了他杀害巴西尔·霍华德的那把刀子,亮铮铮,闪着光。他曾经洗过它多少次,已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它既然杀了画家,它也得杀了画家画的这幅画和它所意味着的一切。那样他就可以杀死过去;而过去一死他就解放了。它得杀死这个灵魂的生命。没有它那可怕的警告他就心安理得了。他抓起刀子对画戳了过去。
一声叫喊传来,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然后是扑通一声,惊醒了仆人,从他们的屋里走了出来。在下面广场经过的两位绅士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那座大院。他们继续前进,遇见了一个警察,把他带了回来。警察按了铃,但是没有回答,除了顶楼有灯光之外那建筑物一片黑暗。警察等了一会儿,走开了,在附近的一个回廊里站住观察。
“那是谁的屋子,警官?”年纪较大的一个问。
“道林·格雷先生家,先生。”警察回答。
两人彼此望望,鄙夷地走开了。其中一个是亨利·阿史顿的叔叔。
大厦里仆人的住房里衣冠不整的仆人们正低声说着话。里福扭着手在哭。法兰西斯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大约一刻钟以后他带了马车夫和一个跑腿的轻轻地上了楼。他们敲了门,却没有反应。他们叫喊,却没有动静。他们想撞开门,却失败了。最后他们上了房顶,下到了阳台上。窗户很容易就打开了: 窗栓太老朽。
他们进到屋里,在墙上看见一幅他们主人的精美肖像,画上的人和不久前见到时一样,具有着惊人的韶秀与俊美。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晚礼服,心口上插了一把刀。那人面容憔悴,满脸皱纹,令人憎厌。他们检查了那人的戒指才认出是他。
(孙法理译)
注释:
萨梯是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人形而有羊的角、尾、耳,性嗜嬉戏,好色。
【赏析】
19世纪末期以后英国涌现了一批唯美主义作家和艺术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与王尔德有关,或对其言传身教,或受其影响。如今,《莎乐美》和《道林·格雷的画像》及比亚兹莱为前者所作的插画,被公认为19世纪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堪称“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潮在戏剧、小说和绘画方面的三绝。但《道林·格雷的画像》这部小说刚问世时,由于其美丽的词藻和绚烂的意象附丽于变态的人物和荒诞的情节,导致长期遭到读者的误解,也一直是评论界议论的焦点。其实,我们对世界上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的认识和接受都需要一个漫长和反复的过程,因此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们对该小说的一片斥责之声,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部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蕴涵隽永。小说处处有着王尔德自己的影子,闪现着作者的机智风趣和审美情致,以及他的特立独行、恃才傲物的才子气质。作品是他追求唯美的艺术理念和寻找快乐的生活原则之宣言,同时又是对人性悲剧和社会痼疾的有力剖析。小说在人物性格设计上的特征暗合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因此也有人称之为杰出的心理小说。王尔德曾毫不隐讳地自况:“巴西尔·霍华德是我心中的我,亨利勋爵是世人眼中的我,道林是我想要——也许在别的时代——成为的我。”可以说,霍华德、亨利勋爵、道林是个体人格分裂之后的三重人格的象征。
小说的主人公道林·格雷是个异常俊美的青年。道林的两个朋友,画家巴西尔·霍华德和亨利·华顿勋爵,超乎寻常地迷恋、崇拜道林·格雷所体现的那种美。小说因此带有明显的同性恋倾向,也正因为这一点,被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民众所诟病。弗洛伊德曾精辟地分析过同性恋倾向,他认为同性恋源于自恋,是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自我理想化,或部分人格化,以此来解决自我的内在冲突。巴西尔与亨利对道林的爱恋就是这种冲突的外化。他们一直维持着相互对立又相互妥协的关系。他们共同努力唤醒道林的自我意识,又以不同方式影响着道林的人生选择。他们都试图控制并塑造主人公,各自都认为道林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的一件作品。对于巴西尔来说,道林的画像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对于亨利来说,道林的生活是他最完满的作品。
道林·格雷起初是一个“没有头脑的美丽的生物”,是个内心纯洁、性情温和的青年。他从小无父无母,在嫌恶他的外祖父的监护抚养下长大成人,早就学会了屈从环境,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富家青年。在未遇到这两位朋友之前,道林的生命意识就像是张白纸。他的两个朋友都有在这纸上着色的强烈欲望。在小说的第一章,道林还未露面时,巴西尔竭力阻止亨利与道林见面,更惧怕亨利将会施予道林的影响,惧怕亨利将道林从他身边夺走。这是“超我”对“本我”的抑制。但“本我”有强烈的为本能冲动寻找出口的欲望。亨利迫切地、执意地要与道林结识,并以不可抗拒的热情,激荡、感染着道林的意识与情绪。他在对道林施加影响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他决心“要设法支配他”这个“死亡与爱情的儿子”,“要让那美妙的精灵归于自己”。巴西尔将道林的美以画像的形式具体地表现出来,而亨利的盛赞加韶华易逝的警告,更让道林对自己的画像时有震颤之感。他每一根精微的神经都被激活,自我意识全面而压倒一切地苏醒了。道林随即许了个看似荒诞的愿: 让那幅画承担他年华流逝的痕迹与灵魂经历的沧桑,而让他本人永葆青春美貌和毫无负担的心境。这是个出卖灵魂的祈祷,是与魔鬼缔结的契约。这个情节不由让人联想到把灵魂卖给靡菲斯特的浮士德。
亨利·华顿勋爵在小说中也是个画龙点睛的人物,他身上有着极浓的纨绔气息,凡事漫不经心、玩世不恭、好耍嘴皮子。这么一个骨子里极度颓废的人给了道林最深的影响,在实际上改变了道林原有的生活道路,并使其确立了生活的快乐原则。亨利所推崇的美,是与智识无关的原始本能的美。他认为文明和智识会破坏真正的美,是美的敌人;只有感官能治疗灵魂,因此人要永远寻找新的感受。他鼓动道林追求不断更新的爱情,认为感情生活的忠贞不渝是习惯性懒惰或缺乏想象力,是失败而非美德。他讽刺慈善事业,蔑视无私的品格,漠视苦难,厌恶现实。事实上,亨利宣扬的是最本能的趋乐避苦的利己主义。然而,亨利最多只是在口头上说说,他的惊世骇俗之语,乍一听,非常诙谐有趣,也非常尖刻,但他本人的实际生活毫无出格之处。巴西尔曾说,亨利的愤世嫉俗不过是一种姿态。就连他全力讥诮的婚姻,他本人也安然维持了几十年,最终因妻子与人私奔,才打破了他的这个“坏习惯”。亨利本人就是一个悖论。这就更好地解释了他作为“本我”所起到的职能。“本我”潜伏于人的深层心理,长期被压抑着,“本我”本身并不行动。正如小说中所揭示的,亨利用来影响道林的是言语而不是行动,他通过旁观道林的生活经历而获得满足和快乐。
巴西尔相对于亨利而言,要显得“迟钝”些。他通情达理、诚实善良,且规行矩步到让道林觉得他有“市侩气”。巴西尔作为“超我”的化身一直充当着善良正义的角色,起着社会伦理道德的制约作用。这是一个自制力极强、有着高尚情感的画家,总是在社会允许的范围内调整着自己的愿望。他要道林过“受世人尊敬的生活”,他希望道林声名清白、品行无污、多多行善。无奈的是他的影响力始终敌不过亨利勋爵,不仅如此,他最终还为劝说道林丢了自家性命。只有在道林偶尔为自己毁灭了的心灵扼腕叹息的时候,画家那高贵的灵魂才会被记起。可见,“超我”意识在整个人格构成中是脆弱的,它无法与强大的“本我”意识抗衡。他进行的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斗争。
小说的结尾,代表“本我”的亨利和那幅精美的画像留下来了,而现实中的“自我”却继“超我”被扼杀之后走向了自毁与死亡。这是一则“本我”、“自我”、“超我”力量失衡而造成病态人格及人性悲剧的寓言。正如王尔德所指出的,这部小说的道德教训为:“一切的过分,跟一切的压抑一样,会招致惩罚。”当然,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还在于细致入微地揭示了人类心理的复杂性,同时,王尔德自己也预见了小说的效应:“每个人都在道林·格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罪恶。”
(左巍巍)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