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682年,沙皇费多尔死后,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1672—1725)即位,但彼得的姐姐索菲娅成为摄政王。由于远征克里米亚失败,索菲娅垮台,彼得成为真正的皇帝,并在瑞士驻莫斯科大使馆的武官勒福尔特的教诲开导下迅速成长。参观阿尔汉格尔斯克、看到外国人的坚船利炮后,彼得极为震惊,立即动手向西方人学习造船。1695年,他第一次远征亚速,与土耳其人交战,结果失败。次年再次远征,终于凯旋。为了结交盟友并寻求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管理方式改造俄国,彼得组织使团出访西欧。回国后,他首先残酷镇压发动兵变的射击军,接着开始一系列改革活动,并继续加强俄国的海军建设。在经历1700年可耻的失败后,彼得最终在1704年从瑞典人手中收复纳尔瓦城。
【作品选录】
彼得坐在床上,衬裤一直湿到了膝头,光脚趾朝里翻着。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拳头托着小小的下巴颏,心不在焉地直瞅着窗子。隔板后面,两位“国王”都在打鼾,一个想胜过另一个。整个房子里,个个人都睡了,这所房子是为了圣驾的来临,在马谢耶夫岛上仓卒盖成的。那一天,彼得把个个人都搅得累极了……
……他们是在那一天拂晓到达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所有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第一次来到北方。他们站在甲板上,望着从来没见过的朝霞在一层层阴沉沉的云朵后面泛出来。……大得出奇的太阳升到了森林那黑黝黝的边缘上空,满天都泛滥着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岸坡、岩石和松树。绕过德维纳河的拐角(几条船正在朝这个拐角拼命地划着),可以看到一座长长的建筑物,如同一座堡垒,带着六个望楼,还有斜堤和篱栅,这是一个外国人的栈房。在那长方形的院子里,矗立着一栋栋坚实的仓库和盖着瓦屋顶的整洁的房子;围墙上架着独角兽炮和臼炮。沿岸是一溜儿用木桩支撑着的驳岸、木头造的码头、覆盖着堆积如山的货包、麻袋和桶子的天棚。一卷卷缆索,一堆堆锯断的木材。码头旁边停着二十来艘大海船,还有三倍的船只抛锚在外面航道上。粗大的桅樯带着蛛网似的缆索巍然林立,高高的、雕着花纹的船艄在摇晃摆动。一面面的荷兰旗、英国旗、汉堡旗,几乎直垂到水面。在那涂着焦油、漆着一道宽阔白线的船舷上,从打开的舱口里伸出来一门门大炮……
右岸(即东岸)响起了迎宾的钟声。那儿依然还是那个俄罗斯: 钟楼,仿佛只是出于懒怠无聊而四散着的农舍,栅栏,粪堆。岸边碇泊着几百只小艇和驳船,载着原料,遮着蒲席。彼得向勒福尔特斜瞟了一眼(他们并排站在船艄上)。勒福尔特跟往常一样穿得很漂亮,用手杖轻轻叩着;唇髭底下泛着一抹甜蜜的微笑,肿乎乎的眼皮上也停着一丝笑影,敷着粉的腮帮上还有一个笑涡。……他很得意、愉快而幸福。……彼得从鼻子里透着粗气,他忽然觉得恨不能打这个知己朋友弗朗茨一记嘴巴。……连那个厚脸皮的阿列克萨什卡,坐在彼得脚边桨手的座位上,也晃着脑袋,连连说着:“唉,唉,唉!”欧洲的口岸既富庶又骄傲,因为有黄金和大炮而耀武扬威,一百多年来一直带着鄙夷的困惑难解望着东方的口岸,仿佛主子望着他的奴仆……
一团浓烟从那只最靠近他们的船舷升起,一阵曳长的吼叫压倒了教堂的钟声。彼得从船艄上冲出来,踩在桨手们的脚上,跑到三俄磅重的小炮旁边,从炮手那儿夺过引火线。小炮打响了,可是它怎么能跟海军大炮的轰鸣相比呢?作为对沙皇的礼炮的回答,所有的外国海船都给浓烟裹住了。好像河岸都在摇撼似的……彼得的眼睛炯炯发光,他连声说道:“精彩!精彩!……”他童年时代看到的那些书上的图画,仿佛都活起来了。……浓烟消散以后,他看到左岸码头上有几个外国人在挥动帽子。……那是万·莱顿和佩尔滕布尔格。……彼得除下了三角帽,也高兴地挥动着,还大声地向他们问好。……可是一看见阿普拉克辛、罗莫达诺夫斯基和绝顶聪明的大秘书官维尼乌斯的紧张的脸,他便怒悻悻地把头扭开了……
……这会儿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黄昏。在库奎河边的外侨区,他有着自己的、驯顺的外国人。可是在这儿,谁是主人倒不太清楚了。打大海船的高高的船舷旁边驶过,他那些自己造的船显得多么寒伧啊!……真丢人!个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脸色阴沉下来的领主,岸上很有礼貌的外国人、船长,以及列队站在后甲板上、脸皮被海风吹粗糙了的老水手。……可笑!……可耻!……领主们(也许甚至还有那摸得准彼得心事的勒福尔特)都只有一个愿望: 保全他们的面子。他们准会目空一切地发发威风,如果只有这样才可以表示全俄罗斯的皇帝看着这几艘商船并不太稀罕的话。……假使需要,他自己也会置办,这是不难办到的。……要是将来他不要这些海船开进白海,他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领海是我们的嘛。
假使彼得乘坐的不是这种长溜溜的小船,说不定他也会沾染到这种目空一切的想法。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而且现在又看到了所有这些打西方来的人(从胡子花白、牙齿缺落的水手到穿着西班牙丝绒衣服的商人)被客气的微笑遮掩起来的傲慢的蔑视。……那儿,在高高的船艄上,风灯旁边站着一个矮胖的、棕色的、严肃的人,饰着金丝绦,帽子上插着一根鸵鸟毛,穿着长筒丝袜。他左手拿着望远镜,贴在屁股上,右手拄着一根手杖。……这是船长,曾经在各处海洋里跟海盗船和海盗战斗过。他居高临下,镇静地望着一只粗笨的小船上这个颀长而怪诞的青年,望着这个蛮族的沙皇。……他在马达加斯加、在菲律宾群岛的什么地方,下令把榴霰弹装在大炮里,那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的……
凭着亚洲人的机智,彼得已经意识到了他应当在这些外国人面前显一显颜色,也知道什么是制胜他们的唯一办法。……他必须使他们吃惊,叫他们见见他们从未见过的光景,让他们把这位不同寻常的沙皇的故事带回家去,说他对做沙皇一点也不在乎。……让领主们去摆架子吧;这样反而好些。可是他是彼得·阿列克谢耶夫,佩列亚斯拉夫船队管理帆缆的上士,行动举止要切合这样的身份: 我们是工人,穷苦可是聪明,因为贫困才走来向你们请求: 教教我们怎样使斧子吧……
他下令把船划拢岸坡。他第一个跳进没膝的水里,爬上码头,跟万·莱顿和佩尔滕布尔格拥抱,跟别的人握手,还拍拍他们的脊背。把德国话和荷兰话夹杂起来,他告诉他们路上的情况,还笑着指指那些驳船,领主们仍然像雕像一样站在那上面。……“在你们那儿,这样寒伧的小船恐怕连做梦也没看到过吧。”他夸张地称赞他们那些架着许多大炮的海船,跺跺脚,拍拍他那瘦细的大腿:“唉,我们只要能有三两艘这样的船就好了!……”言谈之间他还提到自己打算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马上建立一个造船厂:“我自己要做一点木匠活,叫我的领主们敲敲钉子……”
他从眼角上看到那种虚伪的微笑已经消失,受人尊敬的商人们果然吃了一惊: 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光景。……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叫外国人吃惊,他是做到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俄罗斯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 醉生梦死,贫穷困苦,停滞不前。羞耻吗?不。只有富人、有势力的人才会觉得羞耻。……可是在这里,却没法儿知道该用什么力量来唤醒人们,来弄开他们的眼睛。……他们是人,还是洒了一千年的眼泪、流了一千年的鲜血以后,对正义和幸福已经失去信心,仿佛一棵倒在苔藓里腐烂了的树?
他到底为什么生下来做这样一个国家的沙皇呢?
他记得有一个秋天的夜里,给冰冷的风呛着,他曾经跟阿列克萨什卡嚷道:“与其在这儿做沙皇,还不如到荷兰去当学徒。……”可是在这些年月里,他做了些什么事呢?鬼的事也没有做: 就是胡闹!瓦西卡·戈利岑还盖了几所石头房子,即使不光彩,到底也率领了远征,还跟波兰举行了和谈。……仿佛万箭攒心,他痛感到对他自己的人民、也就是俄罗斯人的悔恼与愤懑,对这些自满自负的外商的妒羡——他们会扬起自由自在的风帆,飘回家去,到那美妙的国度里。……可是你,还得回到莫斯科的贫困中去。……也许他应当下一道可怕的圣旨吧?绞死一批人,鞭打一批人。……
可是绞死谁、鞭打谁呢,谁呢?敌人是看不见,抓不到的,到处都是敌人,敌人就在他自己的心里哪……
彼得急速地推开毗连着的一间小小屋子的门:
“弗朗茨!(勒福尔特从木炕上跳起来,瞪出一双肿乎乎的眼睛。)你睡熟了吗?到这里来……”
勒福尔特光穿着衬衣,往彼得的床上一坐:
“你觉得不舒服吗,彼得?我看你还是呕吐一下,怎么样?……”
“不,不是这个。……弗朗茨,我要向荷兰买两艘海船……”
“嗯,那很好啊。”
“我们在这儿还要造几艘。……用来装运我们自己的货物……”
“那好极了。”
“你还有什么别的意见?”
勒福尔特惶然地瞪着他的眼睛,随后跟往常一样,比彼得自己更清楚,明白了他这种心血来潮的思想的混乱。他微微一笑:
“等一等,让我去穿上裤子,拿个烟斗来。……”在小屋子里穿衣服的时候,他用异样的嗓音说道:“这件事我已经指望了很久了,彼得。……你已经到了干一番大事的年纪啦。……”
“什么大事?”彼得嚷道。
“罗马的英雄们,他们仍然可以做榜样。……(他又回来了,整了整假发上的鬈丝。彼得瞪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瞅着他。)英雄们认为他们的光荣是在战争里……”
“跟谁打仗?再向克里米亚进军吗?”
“没有黑海和亚速海,你没法儿过日子,彼得。……今天晚上,佩尔滕布尔格跟我打耳碴,问我俄罗斯人是不是还向克里米亚汗纳贡品……(彼得的眼珠子乱转了一阵,随后像针尖一样盯着他的好友。)你没有波罗的海也不成,彼得。……如果你自己不情愿,荷兰人也会迫使你那么做。……他们说,假使你在波罗的海有港口,他们会输出比以前增多十倍的商品。……”
“跟瑞典人打仗吗?你疯了!……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打败他们,可你……”
“这并不是说明天就得做成啊,彼得。……你既然问我,我就这样回答: 要向大处下手;要是你向小处下手,那你只会碰伤你的拳头……”
“沙皇陛下驾到!”
出现一双粗笨的脚,穿着满是灰尘的鞋子,毛线的袜子——彼得侧着身子进来了。他一看见两位给烛光照亮了的贵妇人,便嘟嘟囔囔地说:“Guten abend(德语: 晚安)……”随后他把一只手伸到额角上,仿佛要去擦掉什么似的,可是他慌了手脚,却用手掌把脸掩起来了。
选帝侯夫人索菲娅上前三步,用指尖撮起衣裾,带着一种照她的年龄不大会有的矫捷体态行了个屈膝礼:
“陛下,晚安!……”
索菲娅-夏洛特随后也走上前去,用一种天鹅展翅似的姿势,张开一双美丽的手臂,提起蓬蓬松松的裙子,蹲下去请了个安。
“陛下会宽恕我们这种理所当然的急躁,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们热切地想拜见一下年轻的英雄,无数人民的君主,第一个破除他祖先那些有害的偏见的俄罗斯人。”
彼得好容易把一只手从脸上挪开,像杆子一样弯下身去,鞠了个躬;他觉得自己那么滑稽,那两位仕女随时都会爆出使人难受的哗笑。他慌乱到了极点,竟把德国话都忘了。
“lch kann nicht sprechen……我不会说话,”他用压低的嗓音嘟嘟囔囔地说。……可是他并不一定要说话。选帝侯夫人索菲娅问了上百个问题,却并不等他一句回答: 问到气候,问到旅程,问到俄罗斯,问到战争,问到游历的印象。她挽住他的胳膊,带他走到餐桌旁边。三个人坐了下来,面对着那带着黑糊糊的拱顶的阴沉沉的大厅。那母亲把一只小小的烤鸟放在他的碟子里,女儿把酒斟在他的酒杯中。两个女人身上发出一股芳香。年老的一个一面说话,一面把她干瘪的、纤细的手指如同母亲一般温柔地搭在彼得的一只手上;因为他不好意思让自己的指甲映衬在洁白的台布、鲜花和水晶玻璃中间,他急忙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索菲娅-夏洛特用一种给人以快感的礼貌招待着他,站起来拿水罐或是碟子,向他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尝尝这个,陛下。……这个,的确值得您尝一尝。……”
如果她不是这么美丽,这么袒露,如果她的洒着香水的衣裳不是这么 窸窣作响,那她完全是他的亲姊妹了。而她们的嗓音又亲昵得如同家人一般。彼得放下了架子,开始回答她们的问话。两位仕女跟他谈到佛兰芒和荷兰的著名画家,谈到法兰西宫廷的伟大戏剧家,谈到哲学和美。有许多东西他一点也不懂;他要她们一讲再讲,而且表示了惊奇……
“科学和艺术在莫斯科!”他说道,在桌子底下把一只脚猛地里一伸。“我第一次在这儿亲眼看到了。……在我们那里,他们不要这些东西,他们见着这些东西就害怕。……我们的领主和贵族都是笨头笨脑的庄稼人,只是睡觉,塞饱肚子,做做祷告。……我们的国家死气沉沉。你们在那儿,恐怕连一天也不敢住。我跟你们坐在这儿,回头一看也觉得很恐惧。……光是莫斯科一地,就有三千土匪。……他们说我流了很多血,有些匿名的小册子还说我亲自拷打人呢……”
他的嘴扭歪了,腮帮抽搐着,突出的眼睛一会儿变成玻璃似的,好像看见的不是摆满酒菜的桌子,而是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一间没有窗户、溅满鲜血的小木房。他急速地搐动了一下脖子和肩头,赶走这种幻影。……那两个女人带着惊愕的好奇注视着他正在变化的神色……
“可是这种话,你们决不能相信。……我最喜爱的是造船。……帆桨大船‘普林基皮乌姆号’,从桅杆到龙骨,都是用这双手造的(他终于摊开了拳头,给她们看他手上的老茧)……我爱海,我很喜欢放烟火。我懂得十四种手艺,可是都不精,正因为这样,我才到这儿来了。……至于说我残暴,说我爱流血,那他们是在胡诌。……我一点也不残暴。……可是,跟我们的人一起住在莫斯科,谁都会给弄得发疯的。……在俄罗斯,样样东西都应当被粉碎,样样东西都得重新改造过。……我们的人是那么顽强!他们会让人家鞭打得皮开肉绽,露出骨头来……”他停了一停,直瞪着两个女人的眼睛,愧悔地笑了一笑。“在你们这儿做国王,倒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可我啊,娘娘,”他一把抓住选帝侯夫人索菲娅的手,“却非得从学做木匠开始不可。”
有着两层甲板、装着五十门大炮的大海船“命定号”,搁在微微倾斜的岸坡上面一些船台和撑柱上。它那高高的船艄,开着三层的方形舷窗,用雕花的槲木装饰得非常精致。两边乌黑的船舷上漆着两条雪白的线条,装着铜铰链的大炮升降口都给打开了。用本色粗帆布做成的风篷,卷紧在横桁上。它那圆圆的船头有意安装得比船尾低,那上面雕着一个裸体的女河神,用两只跟大圆木一样粗壮有力的胳膊托着一根长长的船首斜桅,这斜桅跟从前的海船不同,只有三角帆张在那上面。这艘大海船是按照彼得设计的图样,在他以及费多谢伊·斯克利亚耶夫和阿拉杜什金的监督之下建造的。
太阳在那些嫩绿色的小山和沃罗涅什的古塔后面升起来了。这一天很凉爽,苍穹一片,万里无云。一阵阵给人以快感的风微微吹皱了水面,引得人只想张起风篷,随着涨水的河流漂进春天的远处。
冯·克罗伊公爵坐在寡后与长公主中间,态度非常随便,臂肘搁在桌子上,不时捻弄着浅色的唇髭,心不在焉地望着人们的头顶上面。他鼻子很长,稍微有点歪,形容萎靡,眼睛底下有两块垂肉,平滑的假发直披到眉毛。淡紫色的长襟衣里面,他系着一个什么勋章的绶带,脖子上挂着一根金链子,腰里佩着几颗钻石的星星。在这样一个人物——神圣罗马帝国的公爵,身经十五次著名战役的常胜英雄面前,连寡后和长公主也有几分畏怯了。可是很明显(莫斯科人这样想,尽管大家没有明白表露出来),这位公爵的口袋准是空空如也的,要不他死也不会赶到沃罗涅什来。……翻译官彼得·帕夫洛维奇·沙菲罗夫站在他椅子背后。
公爵眯缝着微微有点发红的眼皮,说道:
“俄罗斯是个美妙的国家,俄罗斯人是些爱劳动、敬上帝的人民,而俄罗斯的女人又都叫人心醉。我们在欧洲,对俄罗斯人在采取我们的习惯、采用我们的服饰方面的坚强意志,不免有点儿惊奇。上帝亲自授意俄罗斯人,叫他们把眼光转向亚洲。如果把无数的亚洲人都引到沙皇宝座的台脚下,往波斯和中国打开一条自由的通路——这将是一件绝大的好事,对整个基督教世界都有利……”
公爵没有结束他的沉思: 客人中间发出一阵营营的絮语声和沙沙的脚步声。沙皇从船上急匆匆地大踏步走下来了,他那条荷兰式的丝绒短裤只遮到膝盖,一件帆布衬衫卷起着袖管,一顶圆圆的漆布帽推在后脑勺上。他在木板台前面立定了,朝那胖胖的戈洛温海军上将恭恭敬敬地除下了帽子,这海军上将戴着蓬蓬松松的假发,坐在那儿正在喝匈牙利酒……
“海军上将先生,你好!……”
“你好,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师傅,”戈洛温威风凛凛地回答。
“海军上将先生,船准备下水了。我们要不要把撑柱打掉?”
“上帝保佑,动手好啦。”
公爵停止捻弄他的唇髭,吃惊地瞪视着,这时沙皇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向海军上将鞠一个躬,戴上帽子,在满是木片的地上急匆匆走过去。“准备!……”他向工人们喝道,他们便在陡峭的船身底下忙碌起来了。在路上,他捡起一柄铁锤:“拿到撑柱那边去……大家一起来……打……”许多铁锤便铮铮地打着那些在前面撑住巨大海船的圆木。喇叭吹出了拖长的号音。客人们都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可以看见彼得在使铁锤的时候,肩胛骨在衬衫里面扭动着。桅樯摇晃了,船在滑架上稍微沉下了一点,停了一停,才在涂着油的、倾斜的船台上开始移动了。“它走啦!它走啦!……”木板台上的客人都嚷嚷起来。
船往河里滑下去,速度越来越快,油在滑架上冒起烟来了。船头碰到了水面。镀金的女河神齐腰都下去了。迅猛地一冲,船就掉进了水里,每边涌起两股浪花,随后在转动,在摇晃。长旒升上了桅杆,风揪着它们那狭长的丝。大炮隆隆地响着,火焰便从两舷喷射出来……
纳尔瓦的情况很不好。两星期来,俄罗斯人一直在炮轰城市,爆炸地雷,构筑近敌工事,可是他们既没有在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也没有使那个城市着火燃烧。将军们都下不了决心去发动冲锋。一百三十门大炮,一半已经炸裂或是毁损了。上一天,他们曾经计算一下——弹药库里剩下的火药和炮弹,按照现在这样的轰击,只够再用一天,而火药车却还在诺夫戈罗德附近的什么地方慢慢地赶着路。
瑞典军队正在列维尔大道上急行军,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皮加伊奥基狭隘通路上跟舍列梅季耶夫交锋了。俄军好像被夹在一把钳子里——一边是要塞的大炮,一边是查理国王正在挺进的部队……
“我们嚷嚷得厉害……这方面,我们倒很有办法,”彼得把汤匙搁下了。“我们还没有学会战争。我们从头就做错了。……这件事到现在都还一点也不行。如果我们要在这儿发射一门大炮,那我们就得在莫斯科把炮弹装上……你懂得吗?”
阿列克萨什卡说:
“我刚才到这里来的时候,听到第一连的士兵在篝火旁边谈话。他们料定瑞典人会来——整个营地都闹哄哄的。他们对将军们的那种辱骂啊——真是的!……我听见一个人说:‘第一颗子弹要孝敬咱们的准尉……’”
“那些将军!(彼得的眼睛闪烁着。)他们只会扛着教会的旗幡绕着城墙转悠!那些军政长官……那些老糊涂……”
这时候,阿列克萨什卡斜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说:
“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三天里,请把军队交给我指挥。……真的。好吗?”
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彼得往口袋里摸索着烟草袋。他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用手指把碎烟屑塞塞结实:
“从明天起,冯·克罗伊公爵要担任总司令了。他固然是一个十足的糊涂蛋,可是在军事方面却懂得欧洲人的那一套,而且又是一个出色的战士。……我们的外国人在他的指挥之下一定会更有精神。……天亮以前你得准备好,听到吗?我们就要出发了……”
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把蜡烛移过来,燃上了烟斗。阿列克萨什卡轻轻地问:
“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上哪去?”
“诺夫戈罗德。”
彼得终于朝阿列克萨什卡那双由于过度惊愕而睁大了的、蔚蓝得晶莹清澈的眼睛瞪住了。突然,他脸色发紫(汗涔涔的额头上暴出一条青筋),可是他还是抑住了怒气:
“那个小子是损失不了什么的,可是我却不是这样。……你以为纳尔瓦既是开始又是结束吗?战争还只刚刚开始呐。……我们一定要取得胜利。……可是靠这支军队我们是不会得到胜利的。……你懂得吗?我们应当从后方着手,从辎重车队着手。……拿着宝剑策马飞驰——这是最后的事情。……你这个傻瓜,你要想比查理更勇敢吗?把眼睛沉下来!(片刻之间,他的脸暴怒地抽搐着。)我不准你朝着我看!”
阿列克萨什卡没有从命,他没有把眼睛沉下去;由于剧烈的羞愧,这双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而且有一滴已经从他绷紧的腮帮上淌下来了。彼得眯缝了眼睛瞪着他。两个人都屏住呼吸。彼得忽然大笑一声,往后面墙上一靠,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口袋。
“‘明-赫尔茨’,”他学着阿列克萨什卡的口气说。“我的知心朋友……你为我害臊了吗?等着吧,还有更多的事情会发生呢——他们个个都会扭过脸去不理我。我被查理吓倒了……我把军队丢弃了。……我像好久以前奔往圣三一修道院那样,逃到诺夫戈罗德去了。……好了。……把你的脸蛋擦干。出去迎接那些将军,他们来了。……”
(朱雯译)
注释:
德语: 我不会说话。
【赏析】
彼得大帝被恩格斯称赞为“真正的伟人”,他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实行一系列强有力的改革,对俄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生活方式产生了剧烈而深远的影响,他也因此成为历史学家、传记作家、诗人与小说家等关注的焦点。在数量众多、体裁各异的以彼得大帝为对象的著作中,阿·托尔斯泰的《彼得大帝》以其还原壮阔历史场景、再现生动人物个性的特征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在谈及《彼得大帝》的写作动机时,阿·托尔斯泰说:“吸引我的是那个时代生活的‘没有文饰过的’创造力的充实之感,在那个时代,俄罗斯性格特别鲜明地显示出来了。”也就是说,阿·托尔斯泰希望能够在近乎原始而又充满创造精神的历史生活中去把握生动的俄罗斯性格。为了真实地还原彼得一世的时代,他广泛研读了同时代人的回忆记录、沙皇的律令诏书和彼得本人的信简文札,查阅了当时大量的历史档案、刑讯犯人的口供笔录,搜集了那时的旧版画、雕塑、日用器皿,甚至还有叶卡捷琳娜的画像。对这些历史文献直接或间接的征引不仅加强了《彼得大帝》的历史真实性,还为再现那个时代的生活增加了逼真的现场感。当然,阿·托尔斯泰也通过一些虚构人物如迅速发迹的布罗夫金一家的活动,通过自由转换故事场景的叙事方式等,进一步拓展了人物生活的多维空间,以力图构建更加全面的、多层次的俄罗斯生活。在《彼得大帝》中,我们既能够看到沙皇的宫廷生活,也可以目睹俄罗斯的乡村图景,既感受到南征北战的战争场面,也观察到西欧诸国的生活方式,既遇到穷人、流浪汉、苦刑犯、教士、领主,也看到形形色色的皇室成员、土耳其的将军、波兰国王奥古斯特、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等等。
在复原壮阔历史时空的同时,阿·托尔斯泰着力再现彼得一世这个中心人物。与一般传记多从文献资料入手讲述传主的生平不同,《彼得大帝》把历史文献放在想象的坩埚里熔炼,从而化作一个个生活场景,通过这种方式,它再现了彼得大帝的成长经历和各种改革活动。在阿·托尔斯泰的笔下,彼得经历了作为一个人的成长和作为一个俄罗斯君主的成长过程。阿·托尔斯泰说:“彼得这个人原本就是非常不同凡响的,他在影响着时代。……时代需要一个人,人们也在寻找这样的人,同时他自己也在寻求如何使用自己身上的力量。”《彼得大帝》中的彼得开始只是一个任性贪玩、酗酒胡闹、爱好军事游戏的少年,17岁时他听到射击军叛乱的谣言,竟不顾自己的母亲、妻子和游戏兵团,仅穿一身衬衣裤就从行宫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仓皇逃到圣三一修道院。经历这个事件之后,彼得迅速成熟起来。而他作为一个俄罗斯沙皇的君主意识的觉醒,则是在去北方参观阿尔汉格尔斯克之后。1693年,彼得率团参观阿尔汉格尔斯克,亲眼目睹繁荣富庶的欧洲海岸与懒散破败的俄罗斯港口的鲜明对比,他痛心疾首,立志改变俄国贫穷屈辱的现状。通过瑞士驻莫斯科大使馆武官勒福尔特的开导,彼得认识到,只有获得黑海、亚速海和波罗的海的出海口控制权,俄罗斯才能有真正的未来。彼得从此走上筚路蓝缕、革故鼎新的改革之路,一个伟人奋发图强以改造国家并通过勇敢承担历史使命来塑造自我的事业真正揭开了序幕。
马克思在《18世纪外交史内幕》中谈到彼得大帝时说:“‘俄国需要的是水域’——他对坎特米尔亲王的这句辩驳之词被铭刻在他的传记的扉页上。”马克思的话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第一,只有意识到水域对俄罗斯的重要性,彼得大帝的政治生命才算开始;第二,致力于水域的开拓,是彼得大帝一生中最重要的篇章。彼得大帝始终致力于为俄国打开通向西欧的大门,他与土耳其人、瑞典人的战争都是围绕这同样的政治目的而展开的军事行动,在这些伟大而艰巨的活动中,彼得大帝也完成了作为一个历史伟人的性格塑造。阿·托尔斯泰对此有着非常清醒明确的认识,《彼得大帝》差不多有一半的篇幅都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
阿·托尔斯泰着力表现彼得脚踏实地、开拓进取的革新精神。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回到莫斯科之后,彼得立即在造船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并于1695年、1696年先后两次发动对土耳其的亚速战争。他又选派50名优秀贵族子弟出国学习,同时组建使团访问西欧。他在德国参观锻铁工厂,在荷兰学习造船,在英国学习数学和制图。回国后,除了实行一系列政治、经济和生活方式的改革之外,他继续加快海军舰队的建设,这一系列务实有效的措施使积贫积弱数百年的俄罗斯迅速走向强大。
当然,虽是一国之君,彼得身上也有着那个时代普通的俄罗斯人的烙印。彼得出访西欧,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野蛮、落后的俄罗斯与文明、开化的西方世界的一次正面碰撞。通过描写彼得与德国汉诺威选帝侯夫人及女儿的接触,阿·托尔斯泰表现了这种碰撞的戏剧化效果: 一个无数人民的君主在两个西方妇女面前竟显得举止粗鲁,神色慌乱,甚至因为羞于在洁白的桌布上暴露肮脏的指甲,只好把手握成一个拳头。在西方,俄罗斯一直被视为粗野的庄稼汉,彼得在这两位有教养的妇女面前也留下了同样的印象。但是另一方面,她们觉得他虽然可怕却也很迷人,“如同一头强大的野兽,彼得发出一种原始的清新之感。”这就是阿·托尔斯泰所理解的“没有文饰过的”或者说原始的、充满勃勃生气的俄罗斯性格。
阿·托尔斯泰对彼得的这种原始性性格有许多出色描绘。一方面,它具有野蛮特征,这尤其表现在彼得对叛乱的射击军所实施的血腥镇压方面。列宁说他“在反对野蛮势力时,不拒绝使用野蛮的斗争手段”,马克思也说“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国的野蛮”,对此《彼得大帝》有许多暴露。另一方面,这种原始性格又表现为从小事做起的务实精神。作为一个贫穷、落后、愚昧的俄罗斯的沙皇,彼得知道自己必须“从学做木匠开始”。在“命定号”海船下水仪式的现场,卷着袖管、挥着铁锤的彼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但正是这个抛弃陈规陋习、蔑视繁文缛节、不耻具体事务的沙皇,让波兰国王派来的冯·克罗伊公爵感到惊奇,让西方世界感到威胁;也正是这种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开辟了俄罗斯的未来。普希金在肯定彼得大帝的改革时说:“俄罗斯进入了欧洲,像一艘舰只在斧头的敲击和大炮的轰鸣声中下水一样。”《彼得大帝》有关“命定号”海船壮观下水场面的描写就是这种比喻的具象化。
《彼得大帝》中的彼得还是一个善于从失败中学习而不断成长的俄罗斯性格。在他戏剧化的一生中,彼得曾有几次经历暴露出其胆怯的性格弱点。除了前文提到的仓皇出逃圣三一修道院外,更严重的一次逃跑发生在1700年的纳尔瓦之战。面对强大的瑞典军队,他把整个军队交给冯·克罗伊公爵指挥,自己逃到了诺夫戈罗德。事后欧洲人对他百般嘲笑,甚至把逃窜的沙皇形象镌刻到了纪念章上。在处理这一史实时,阿·托尔斯泰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在他看来,彼得的后退首先是明智之举,他不愿以卵击石;彼得也意识到逃跑是一种耻辱,但为了俄罗斯,他愿意忍受耻辱;更重要的,彼得认为“一个吃过败仗的人,抵得上两个没吃过败仗的”。正因为敢于面对失败,卧薪尝胆,他才最终获得1704年收复纳尔瓦的光辉胜利。实际上,彼得大帝的两次逃跑都可以看作是其性格的原始性的表现,只是第二次的逃跑包含了某种战略考虑,但不应因此而否认其内心深处的怯弱这一普遍的人性特点。
《彼得大帝》写作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阿·托尔斯泰努力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处理问题。当然,在力求忠实于历史的同时,苏联时期的意识形态也不可避免地在这部作品中留下了烙印,对彼得性格污点的正面解释就是一个例证。另外,《彼得大帝》的一些人物形象特别是一些虚构的形象如桑卡等还有图解观念之嫌。不过这些并不足以影响《彼得大帝》作为一部历史人物传记的伟大魅力。
(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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