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意大利厄尔巴岛以南8英里的皮亚诺萨岛上,驻守着美国空军的一支飞行大队。大队里一片乌烟瘴气: 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整日互相倾轧暗算;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专靠增加手下的飞行任务向上级邀宠,借此飞黄腾达;军训官斯克斯考夫是以折磨新兵为乐事的战争狂人;食堂管理员米洛竟然经营起了无本万利的联合公司,用轰炸机运输物资,与德军勾结,大肆进行各种非法交易……普通的飞行员们蒙在鼓里,遭到愚弄,思想苦闷,精神萎靡。战斗英雄上尉轰炸手约塞连,早已厌倦了这样一个梦魇般的环境,看透了所谓的“勇敢、正义、荣誉、爱国精神”都是靠战争谋利的最无耻借口,一心想退出作战行动,拒绝飞行。但“第二十二条军规”像陷阱一样困住他的手脚,不让他有丝毫自由。驻扎在岛上的整个飞行大队都处于一种粗野杂乱的疯狂之中。最终在战友的帮助下,约塞连经过不断的努力,逃离这人间地狱,前往中立国瑞士。
【作品选录】
米洛·明德宾德的飞机从各处飞了回来,驱逐机、轰炸机,还有运输机接连不断地涌进卡思卡特上校的机场,开飞机的飞行员都是些叫干啥就干啥的人。这些飞机的机身上都装饰有各个飞行中队的象征图案,其色彩艳丽夺目。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等等。飞机归米洛调遣后,机械师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将这些图案涂掉,取而代之的是将事先刻好的标志用耀眼的紫色喷在飞机上。那标志是: 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 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在米洛的调遣下,一架架飞机分别从意大利、北非和英国的机场,以及设在利比里亚、阿森松岛、开罗,还有卡拉奇等地的空运指挥站飞来。那些驱逐机有些被拿来做了交易,以多换几架运输机,有些则留着用来应付紧急托运事宜和运送一些小包裹。他还从地面部队弄来了一些卡车和坦克,用它们来搞短途运输。凡参与的单位人人都有股份,个个吃得发福,两片油光光的嘴唇间整天叼着根牙签,懒洋洋地到处逛游。米洛独自掌管着所有的正在日益扩大的经营业务。由于他全神贯注地投入该项工作,一条条水獭皮似的褐色皱纹渐渐地爬满了他那张操劳过度的脸,永远也休想消除掉。这一来,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满腹狐疑,整天不是为这,就是为那而头疼。除约塞连之外,人人都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一则是因为他主动要求去干事务长的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干这差事干得太卖力。约塞连也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但同时他也知道米洛是个天才。
有一天,米洛飞往英国去采购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后领着四架德国飞机从马达加斯加飞了回来。那些德国飞机上装满了甘薯、甘蓝、芥菜和乔治亚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从飞机上走了下来。他刚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为他发现有一小队宪兵正等在那里,准备俘获德国驾驶员,并还要没收他们的飞机。没收!仅仅这两个字就使他又气又恨。只见他暴跳如雷地来回走个不停,一根非难的手指犹如一柄利剑,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统领着宪兵、脸上带有战场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着冲锋枪的可怜上尉那三张满含愧疚的脸前舞个不休,嘴里还在不住地严辞痛斥着他们。
“这是在俄国吗?”米洛以怀疑的口吻声嘶力竭地斥责着他们。“没收?”他尖叫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国政府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执行没收私人财产的政策了?你们真不要脸!你们竟会生出这么一个可怕念头,一个个都不要脸极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胆怯地打断了他,“我们毕竟是在同德国人打仗呀。这些可全都是德国飞机。”
“它们根本不是!”米洛愤怒地反驳道,“这些飞机都属于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大伙人人都有股份。没收?你们怎么能自己没收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收,亏你们想得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没说错,因为等他们再细看时,他的那些机械师早已将德国飞机机翼、机尾和机身上原有的“卍”形纳粹符号用乳白色的油漆给涂掉了,而且还涂了两遍,然后又用模板在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字样。就这样,米洛当着他们的面将他的辛迪加组织变成了一个国际性卡特尔。
如今,米洛的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从挪威、丹麦、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瑞典、芬兰、波兰等地方涌来。实际上,这些飞机欧洲的什么地方都去,唯独不去俄国,因为米洛拒绝同俄国做生意。当他找过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签了约以后,米洛又创办了一个集体所有的附属公司,取名为“M&;M花色糕点公司”。他又弄来了一些飞机,并从伙食费中拨出更多的公款来做这项生意。他经营的糕点有英伦三岛的烤饼和松饼,有哥本哈根的梅干和丹麦奶酪,还有从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诺布尔弄来的奶酪饼、奶油卷、奶油千层饼、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麦面包、姜汁面包、维也纳的杏仁果酱饼、巧克力饼和分别从匈牙利和安卡拉搞来的包馅卷饼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欧洲和北非派遣飞机,飞机上拖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广告标牌,上面用大大的方体字写着当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圆腿肉,七十九美分……鳕鱼,二十一美分。”他还将两条这样的牌子租给了佩特牛奶公司、盖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诺克泽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联合体的现金收入。为了体现自己有愿意为公众服务的公民意识,他还常常在空中广告里留出一些位置,免费为佩克姆将军做公益宣传广告,如“要讲究整洁”,“欲速则不达”,还有“能同做祈祷的家庭是永不离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萨利和霍·霍爵士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广播员每天都要主持宣传性的广播节目,而米洛居然花钱买到了这些节目前的广告插播权,以促进他的业务活动。就这样,他的生意在各前线战场都做得很红火。
米洛的飞机成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它们享有在各处随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军当局签订了一份合同,由他负责去轰炸德军在奥尔维耶托守卫的一座公路桥,同时又同德军当局签订了由他来守护该大桥的合同,用高射炮火来对付他自己策划的攻击。为美军轰炸桥梁,米洛可得到轰炸的全部成本费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为德军守护大桥的协议款项也是如此,只不过还附加了一条,即他每击落一架美军飞机,德方将付给他一千美元奖金。米洛强调指出,这些交易的圆满成功标志着私有企业的重大胜利,因为两国的军队都是社会化的团体。这两个合同一经签订,无论是炸桥还是守桥,似乎都无需让辛迪加联合体破费一文,因为双方的政府有的是现成的人力和物力来从事这些事情,更何况双方都非常情愿将其投入进去。结果,米洛通过他的双边谋划实现了巨额利润,而他所做的仅仅是签了两次名而已。
米洛的这个安排对双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于米洛有在各处随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飞机就可以悄悄潜入德军阵地进行偷袭,而不会惊动德军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于米洛知道袭击行动,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向德军的高射炮手发出警告,待美军飞机一进入他们的炮火射程,就准确地向它们开火。除了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策划。当天,那家伙刚飞到目标上空就被击中,丧了命。
“我可没杀他!”米洛感情激动地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以此来回答约塞连那怒不可遏的非难。“告诉你,我那天根本没在场。你难道认为那天咱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就呆在那边的地面上朝它们开火?”
“但这整个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不是吗?”约塞连大叫着回敬他。此时他们正站在黑缎子般的黑暗之中,这黑暗同时也笼罩着那条穿过寂静的停车场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么也没策划,”米洛气冲冲地回答说,一边激动地使劲吸气,将他那咝咝有声、毫无血色的鼻子挤成了一团。“不管有没有我的插手,德国人总归占着大桥,而我们则要去炸了它。我只不过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们从这一任务中捞到一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帐篷里的那个人在这次任务中丢了命,而他连背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
“可我又没杀他。”
“你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杀的。我说过,我根本不在场。我当时在巴塞罗那,在那里购买橄榄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鱼。我有订货单,它可以为我作证。我也没得到那一千美元。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们联合体的账,每个人都有份,连你也有,”米洛万般诚恳地向约塞连倾诉道,“瞧,约塞连,不管那个混账的温特格林说过些什么,反正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我只不过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轰炸机另加上面的机组人员来换一千美元,这不能说是坏价钱。如果我能说服德国人,要他们每击落一架飞机就付给我一千美元,那我为什么不能拿这笔钱呢?”
“因为你在同敌人做交易,这就是全部理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们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围看看吧!”
米洛已极不耐烦,但他仍克制着自己。“德国人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声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我们是在同他们打仗。不过德国人也是咱们辛迪加联合体里声誉很好的成员。作为我们的股东,我有责任保护他们的权利。也许是他们挑起了战争,也许他们的确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可他们付起账来却比我所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盟国痛快得多。我得维护我同德国人订的合同的严肃性,你明白吗?你就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不能!”约塞连厉声回绝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觉得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也并不想设法掩饰这一事实。那是一个闷热的月夜,空中到处飞有小虫、飞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只胳臂,指向那边的露天影院,只见那里的放映机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尘清晰可见,似一柄利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圆锥形的光痕,将一层薄膜似的荧光覆盖在观众的身上。那里的观众一个个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软瘫无力,大家的脸都朝上抬着,正对着那面白色银幕。此时,只见米洛的双眼里噙着泪水,显得无比真诚,脸上透着朴实和清白,并因渗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闪闪发光。
“你瞧瞧他们,”他大声说,因感情激动而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战友。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比他们这么一群人更好的伙伴了。难道你认为我会做出一桩伤害他们的事情吗?除非是万不得已。我现在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吗?你没看见? 为了那些堆积在埃及各个码头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经头疼死了。”米洛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突然,他像个溺水者一样,一把抓住了约塞连的衬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对褐色毛虫一样,醒目地眨动个不歇。“约塞连,我该拿这么些棉花怎么办呀?这都是你的错,让我买下这么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码头上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买主。米洛从前做梦也没想到尼罗河流域的土地竟会这么肥沃,也没想到他买下的这批农作物会找不到市场。他的辛迪加联合体的各个食堂都帮不上他的忙。不仅如此,食堂成员还纷纷起来造反,毫不妥协地反对米洛要按人头硬性摊派给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议。连他最忠实的朋友德国人在这次危机中也不肯帮他的忙。他们宁愿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让他将棉花堆在那里。他只好租用仓库,其费用是直线上升,导致了他的现金储备彻底枯竭。从那次奥尔维耶托战斗行动中所赚到的利润渐渐被耗光了。他开始不断写信回家去要钱,这些钱是他在生意兴隆的时候寄回去的,但不久这笔钱也几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连不断地被运到亚历山大港的码头。每次,只要米洛在国际市场上以亏本价脱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东部各地将其统统吃进,然后再以合同规定的原价卖给米洛。这一来,米洛就变得越来越穷了。
“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无时无刻不在咒骂自己,恨自己太贪婪,太愚蠢,不该买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么样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于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米洛的所有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起起飞,在基地上空编好队形,随后便开始向自己的空军大队投起炸弹来了。原来米洛又同德国人弄了一个合同,这一次他得轰炸自己大队的全部装备和设施。米洛的飞机分成几路协同袭击,轰炸了机场的油料库、弹药库、修理库,还有停在棒糖形停机坪上的B-25轰炸机。他的机组人员总算对起落跑道和各个食堂手下留了情,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干完活之后便可以安全着陆,而且在上床睡觉之前还可以享用到一顿热气腾腾的快餐。他们轰炸时机上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因为地面上根本没人向他们开火还击。他们轰炸了四个中队、军官俱乐部和大队的指挥大楼。官兵们纷纷逃出各自的帐篷,个个惊恐万状,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窜是好。不一会,受伤者躺得到处都是,尖叫声不绝于耳。连续几颗杀伤弹在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爆炸开来,使得这座木头建筑的一侧墙壁上留下了累累弹痕,也弹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们的腹背。他们痛苦万状地先是弯曲了身子,然后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军官都给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朝那两个出口处逃窜,但他们又不敢出去,于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着挤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肉堤坝。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挤,好不容易才从乱成一团、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钻出来,独自站在了门外。他瞪大双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米洛的飞机像气球一样从容不迫地掠过花朵盛开的树梢,朝他们逼过来。机上的投弹舱的门敞开着,机翼上的风门片也向下垂着;那些巨大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好似一对对暴眼,闪烁着强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这番景象犹如一种神灵的启示,他以往从未目睹过。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惊愕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向前猛冲,几乎是呜咽着一头扑进自己的吉普车。他的脚找到了油门踏板和车子的发火装置,随后便以这辆摇摇摆摆的汽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机场疾驶而去。他那双松软无力的手因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而变得毫无血色。间或他还乱摁一阵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样。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个只穿内衣,惊恐万状地低着脸,一边将瘦弱的胳臂当成不堪一击的盾牌紧紧抱着脑袋,一边疯了似的没命地朝小山上狂奔。为了避让这帮人,他来了一个急转弯,只听轮胎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差点没送掉他的小命。公路两旁,黄色、桔红色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帐篷和树木也在火中燃烧,而米洛的飞机还在不断地盘旋,不停地闪烁着的白色着陆灯仍旧亮着,投弹舱的门也还敞开着。吉普车开到机场指挥塔时,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刹车,车子几乎给弄翻掉。没等车子停稳,他就不顾危险地一跃跳下了汽车,飞快地冲上一段楼梯进到塔内。塔里有三个人正在忙着摆弄仪器,指挥着天上的飞机。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其中的两人,伸手夺过那只镀镍的麦克风,两眼冒着怒火,那张结实的脸由于紧张而扭曲得变了形。他使着蛮劲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开始声嘶力竭地对着话筒狂叫。
“米洛,你这个狗杂种!你疯了吗?你他妈究竟要干什么?下来!快给我下来!”
“别这么大喊大叫,行吗?”米洛答道,这会儿米洛正在指挥塔里,就站在他的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个话筒。“我就在这儿。”米洛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们,你们干得很好,”他赞不绝口地冲着手里的麦克风说,“不过我瞧见还有一个给养棚立着呢。那可不行,珀维斯,我以前跟你说过,别干这种差劲事。现在你马上给我飞回去,再去加把劲。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拢……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珀维斯。‘欲速则不达’。如果这话我以前曾对你说过,那么我肯定我对你说过已不下一百次了。记住,‘欲速则不达’。”
这时他头顶上方的喇叭高声响了起来。“米洛,我是阿尔文·布朗。我的炸弹已经扔完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扫射。”米洛说。
“扫射?”阿尔文·布朗大吃一惊。
“没法子,”米洛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说,“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
“哦,那么好吧,”阿尔文·布朗默认道,“既然这样,我就扫射吧。”
这一次米洛做得太过分了。他竟然轰炸自己方面的人员和飞机,这事甚至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感到无法容忍,看来,他的末日来临了。许许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拥而至,对此事进行调查。各家的报纸都用醒目的大标题向米洛发起猛烈抨击。国会议员们个个义愤填膺,都声若洪钟地谴责他的凶残暴行,扬言要惩罚他。有孩子在部队服役的母亲们纷纷组织了起来,组成了若干个颇具战斗力的团体,要求给孩子们报仇。大队里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米洛说句话。无论他走到哪里,所有正派的人都觉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进了墙倒众人推的困境,最后他只好向大伙公开了他的账本,透露了他所赚得的巨额利润。至于他摧毁的人员及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来向政府进行赔偿,而且还有多余,足以让他将埃及的棉花生意继续做下去。当然,这笔钱是人人有份的。然而,这整桩买卖妙就妙在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向政府进行赔偿。
“在一个民主政体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释说,“我们是人民,不是吗?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笔钱留着,而让那些中间经手人统统见鬼去。老实说,我倒情愿政府彻底撒手,别管战争的事,把整个战场留给私人企业去经营。如果我们欠了政府什么就赔什么,那我们只会怂恿政府加紧控制,阻碍其他的私营单位轰炸它们自己的人员和飞机。我们就会使它们丧失经营积极性。”
(扬恝、程爱民、邹惠玲 译)
注释:
法国北部一城市。
法国东南部一城市。
【赏析】
和战后大多数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不一样,美国作家海勒笔下的皮亚诺萨岛是一个无法认识的世界。同样是在战争期间,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是英勇杀敌,或为正义而献身,相反却是荒诞不经,引人发笑。然而你无法将萦绕于心头的沉重与苦闷抛开,无法把关注从那些不幸的普通飞行员身上移开。他们有的乖僻、粗野,有的天真、无能,有的甚至显得滑稽可笑,但他们的命运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小说的主人公约塞连,是美国空军飞行大队的上尉轰炸手。在英语中,“主人公”与“英雄”是同一个名词,而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恰恰是个胆小鬼。他在执行任务时做得最多的是规避动作,俯冲只有几秒钟;至于轰炸目标在哪里,他倒毫不在乎;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有一天能够逃离皮亚诺萨岛,离开这场战争。小说最后,我们看到他甚至做了逃兵。
但是,当我们随着阅读逐渐了解到约塞连和他战友们身处的环境后,当我们了解到他们对战争的真正体验后,我们的看法也就不会如此简单与划一了。
对于战争,约塞连有他自己最精辟的概括:“他们想杀了我。”他对每一个人都重复这句话,因此被认为发了疯。而事实上,换个角度看,皮亚诺萨岛上的每一个人都疯了,包括上层军队的领导。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为了争权夺势,相互较劲,用尽心机。佩克姆命令地中海战区所有的军用帐篷的门都朝着华盛顿纪念碑的方向。德里德尔为此大动肝火,决心与佩克姆打一场官司。大队的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每日在极端自负的喜悦与极端自卑的痛苦中受尽煎熬。他一会儿对自己说:“我36岁就当上校啦!”一会儿又说:“我36岁了才只是个上校。”为了他的将军梦,卡思卡特拼命增加下属的飞行任务,从25次到40次、50次、70次……无休无止。
掌握着全大队日常生活必需的食堂管理员米洛,在军官领导层中间表现得最突出,他是所谓的“开拓进取”的美国精神的化身。他把发战争财的门道发挥到了顶点,是一个赤裸裸的战争投机商。节选部分就是小说专门写米洛的一章。我们看到,他利用掌握食品资源之便,控制指挥官的口腹之欲,别出心裁地让飞行大队为自己所用,捞到一笔钱后又创立一家水果土产辛迪加,并使大队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拥有一份股份,这样每人都为了切身的利益而任他调遣。他用轰炸机和坦克搞国际贸易,把这家辛迪加发展成为跨国公司。在他操作下,战争双方的对垒成了儿戏。在美军这方面他承包轰炸德方桥梁,对德军他又承包打下美军飞机,双方各付一笔巨资给他,有时还要追加额外的利息。在他眼中,德国人是名望最好的客户和股东。由于他做棉花投机生意,资金周转不灵,竟然和德国军方做了一笔交易,动用他控制下的德军飞机轰炸和扫射美军的基地,用摧毁机场设施和牺牲同胞的生命的代价赚来昧心钱,以便缓解自己的财政危机。不仅如此,米洛在做所有这一切丑事时,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就像节选部分揭露的,他根据的正是美国通行的价值标准: 私有财产必须保护,买卖交易必须公平,严格照合同办事就是好家伙,民主就是自己管自己的事,如此等等。这些公认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法则,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系列荒唐的后果,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从节选部分我们看到,约塞连出于正义感和义愤,曾当面对米洛的所作所为提出谴责和抗议,但无济于事。
由此才能明白,有一次约塞连在执行完飞行任务后,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一丝不挂地呆在树上,久久不愿再回到地面上来。他已经彻底绝望了,所以只有用放浪形骸式的疯狂举动,来揭示皮亚诺萨岛所有人的疯狂,整场战争的疯狂,整个人类的无可挽救的疯狂。
最为疯狂和最令人绝望的是,战争这架巨大无比的机器发动以后,善良的人们就被捆绑在这辆无情碾压着所有美好事物的战车上,再也无法挣脱了。约塞连不想再执行以米洛为首的上头的荒唐命令,有意要抵制越来越荒唐的战争,不再驾机起飞,想方设法声称飞机有故障,乃至装病、装疯。但臭名昭著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根本不允许他做如此的选择。这条军规是如此规定的:
疯狂情况下可停止飞行,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就行;但凡本人提出要求停止飞行的,就证明不是疯子。
明眼人看得很清楚,这条军规是个悖论。实际上,飞行员们永远不可能停止飞行。不管命令多么荒唐,多么不合情理,多么混淆敌我、颠倒黑白,出路永远只有一条: 执行——当然不言而喻是盲目的执行。
不单单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其他军规也性质相似。比如另有一条军规就这样规定:“飞行满三十二次,可不再执行任务;但在停止执行任务前,须听从长官命令,不得违抗。”换言之,即便你最终飞完了三十二次,下次是否就停飞,决定权仍在上司那里。约塞连为了走出身心疲惫的困境,也曾求助于这条军规。但当他好不容易飞满了三十二次后,上司给他的最后命令,是要他继续不间断地执行并完成飞行任务。因此约塞连根本没有力量能够摆脱当前像泥淖一样陷身其中的困难处境。
难怪小说从头到尾的叙述,都贯穿着奇特的冷的感觉。约塞连在飞机上目睹了年轻的战友、大男孩斯诺登的濒死情景。那也是整部作品最触目惊心的一幕。斯诺登中了弹片,犹如一个婴孩般微弱地求救,始终轻轻地呻吟着“冷,我冷”。约塞连百般安慰,尽心竭力地处理他腿部的伤口,斯诺登却始终呻吟着。这一场景反复出现在约塞连的回忆中,出现在小说涟漪般衍射的奇妙叙事层次里。每次出现,谜一般的寒冷总带来不祥的预感,婴孩般的呻吟更显得忧伤而又绝望。因此也毋宁说,这冷感是小说的一个象征,标志着对军人们乃至整个人类前途的彻底寒心。
节选部分来自小说专门重点描写米洛的一章,此章一开头就写道:“对米洛来说,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如果结合著名诗人艾略特一首诗的首句:“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就会发现,这正是海勒以反讽的方式特意营造的“绝望的喜剧”的基调。二战结束后的美国,跃升到了西方世界领袖的地位,一度陶醉于“拯救世界的正义战争”的胜利喜悦中。50年代的美国文坛,出现了不少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题材的小说,这些作品也基本上异口同声地热烈歌颂这场战争中的爱国主义(即所谓的“美国主义”)、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理想主义。但到了60年代,由于国内社会和国际关系问题的尖锐化,开始了对美国精神面临的一系列危机的反思,也包括对由美国精神参与和主宰的二战的反思,二战题材小说由众口一词的歌颂转向深刻的批判,变为倾全力揭露战争本身的非正义和反人道。《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这一转变的产物,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也是这一转变的产物,它们的共同特点即是以“黑色幽默”来解构和颠覆凭借着星条旗的飘扬被推广到国际范围的美国主义或美国精神本身。小说中,战争中呈现的英雄主义的无畏牺牲、爱国主义的崇高伟大、理想主义的壮烈感人,均被一一消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商业社会的唯利是图、工业文明的机械桎梏,以及在它们的压榨之下人性的卑琐和变型。而它们反映的,正是自由世界的灵魂支柱——美国精神的残缺与先天不足。
小说的总体形式仍旧保持着写实小说的叙述方式,较具可读性。作为“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其艺术特征主要体现在一些荒诞不经的情节和戏谑无理的语言上。尽管如此,它们实质上都贯穿着作者对相关问题的最严肃的深思。
(张弘、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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