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言易水北①,送别河之阳。
沉思惨行镳②,结梦在空床。
既寤丹绿谬,始知纨素伤③。
中州木叶下,边城应早霜。
阴虫日惨烈④,庭草复云黄。
金风但清夜,明月悬洞房⑤。
嫋嫋同宫女,助我理衣裳。
参差夕杵引,哀怨秋砧扬⑥。
轻罗飞玉腕,弱翠低红妆⑦。
朱颜色已兴,眄睇目增光⑧。
捣以一匪石,文成双鸳鸯⑨。
制握断金刀⑩,薫用如兰芳。
佳期久不归,持此寄寒乡。
妾身谁为容(11),思君苦人肠。
《捣衣曲》是琴曲名,往往抒写妇女为远戍边地的亲人捣洗寒衣时的怀念之情。
萧衍的这首 《捣衣诗》,抒写了一位年轻妇女对征人的一段完整的思想感情流程:由追忆离别情景而伤怀感戚;由为之捣洗寒衣勾起神思飞动,从而沉湎于美妙的想象; 再到回归现实,陷入悠悠无尽的思念。
自古情人伤别离,“相见时难别亦难”。诗作一开头就抓住了女主人公情感的端绪,从她所永难忘怀的场面写起: 当年丈夫登车揽辔离家时,说他的戍地远在易水以北,我不忍与他轻别,一直送他到河的南岸才依依分手。回家后总是想着他的一路风尘和劳顿,不由得情思惨然。晚上独卧空床,作梦也总和他在一起。是啊,她的丈夫虽然不是唐代的李德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后,发出“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悲叹; 但却完全有可能像那一时代的民歌《企喻歌辞》所吟唱的那样: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想到这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她怎能不难于割舍、登车远送?想到他餐风宿露、一路艰辛,但也许就是在向死亡进发,她怎能不忧心忡忡、结梦空床? “女为悦己者容”。她心爱的人儿既已远行,那么,自己浓妆艳抹、谬施“丹绿”为谁妍?美衣华服、身着“纨素”供谁看?于是,她懒于梳妆,不事打扮,情思倦倦,度日如年!
诗作的第二部分是全诗的主体,写她为丈夫捣洗寒衣的经过及情态。当她从“中州” (中原) 家乡的“一叶落而知秋”的时候,便自然想到丈夫所在的“边城”大概早已是霜雪漫天了吧? 时令的变化为她的思虑增添了新的内容。秋虫唧唧,那鸣叫声日渐惨凄; 庭草经霜,一天天变得枯黄。金风萧瑟,秋夜清寒,一轮惨淡的明月将它冷冷的光色涂抹到空寂寥落的闺房里。这金风,这秋月,如同善解人意、袅娜柔顺的宫女一样,陪伴我、帮助我整理着为丈夫御寒的衣裳,似乎在抚慰我孤寂的心灵。一夜的忙碌与煎熬过去了,第二天她早早地就起身为丈夫捣衣了。她挥动着木槌,上下翻飞,那错落有致的捣衣声,一直从早响到晚。木槌击打捶衣石的声音传得很远,好像在倾吐着她满腹的委屈与哀怨一样。忽然,她从那上下飞动的罗袖之间看到自己如同莲藕一般的“玉腕”,再一低头,又看到自己丰满、可体的“红妆”,顿时涌起一阵青春的自豪、韶华的骄傲。于是,禁不住“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神思飞举,情深意遥。想到曾与丈夫经历过的恩恩爱爱,不由得“朱颜”泛彩,情目增光,顿觉自己用木槌捶打的已不是清冷的秋砧,而是用自己的一双纤手捶打丈夫那宽厚而滚烫的胸膛! 那铺在砧石上的衣裳皱褶,也蓦然幻化成一双相依相随、恩爱非常的鸳鸯了! 这是一段出神入化、妙不可言的描写,诗人的笔触,探测到了人物的潜意识层次,翻卷出人物深幽细微处的感情涟漪; 准确地捕捉到了人物的表情仪态,通过人物的神飞目动,将女主人公情真意切、如痴如迷的繁富情态“定格”化,显像化,从而使它成为传神妙笔。
最后六句紧承上文,写女主人公从飘飘飞动的遐思中回归现实,化神追于力行,“制握断金刀”,紧赶慢赶地给丈夫裁制寒衣; 融深情于劳作,“薰用如兰芳”,那香气馥郁的征衣里包裹着她对丈夫的多少柔情蜜意、眷眷心曲?“佳期”如梦,久盼不至,权将这针针线线都凝结着情和泪的衣物寄向那“边城”、“寒乡”。鸳鸟失偶,天各一方,“妾身”孤苦,当为谁容?只落得朝思暮想,愁断情人肠!
梁武帝精通音律,擅长文学,可说是一位英雄才子。他的这首《捣衣诗》构思新巧,文情并茂。诗人匠心独运,以女主人公的离别伤怀、无意妆饰“起”,以秋深念远、思制寒衣 “承”,以捣衣自怜、神思飞动 “转”,以久期不归、寄衣苦思 “合”。全诗深情贯注,神接意续,气脉连亘,笔笔相搭,构思绵密,自然天成。特别是诗人能够在叙事记人、写景状物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涉及到了人物的主观意念、表情细部,虽然如蜻蜒点水,但却旨味全出;尽管是简笔描画,然而却尽得风流,使我们不得不在为主人公的不幸命运感嘘连连,对她的体贴多情深表击赏的同时,又情不可遏地为诗人的精思巧运、生花妙笔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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