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 “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宋仁宗嘉祐四年 (1059),王安石39岁,被召入京,任度支判官、直集贤院,《明妃曲二首》作于此时。这里选录的是两诗的第一首。
明妃即王昭君,晋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后人亦称明妃。《后汉书·南匈奴传》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又,东晋葛洪《西京杂记》所载有关昭君出塞和番的民间传说故事云: 汉元帝因后宫宫女众多,便让宫中画师画出宫女图像,按图中容貌来召见,昭君不肯贿赂画师,被画得丑陋,故不得召见,后来匈奴单于入汉求亲,元帝按图指定昭君嫁与匈奴单于,临别之际,元帝才发现昭君“善应对,举止闲雅”,“貌为后宫第一”,于是怒杀所有画师,画师中技艺最高的是毛延寿。王安石此诗即在这些传奇性故事的基础上进行艺术构思。
诗人紧紧抓住昭君辞别汉宫的时刻,由故事的高潮着笔,笔势陡起,一下子就把读者带进他所创造的艺术境界之中了。“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这里“春风”乃“春风面”之省略,借指昭君娇美的容貌,语出杜甫诗“画图省识春风面”。“无颜色”,犹言面笼愁云。这开始四句既通过昭君泪湿鬓发、顾影徘徊而不忍遽离汉宫的情状,极其细致地刻画出昭君的复杂心理,又通过汉元帝神魂颠倒、不能自制的情状,极其生动地衬托出昭君的容貌“光明汉宫”、美丽无双。人物的心理活动与外在神态,都跃然纸上。我们如将这四句诗与《后汉书》及《西京杂记》的有关文字进行对读,便不能不惊服诗人艺术构思之巧妙和表现能力之高超。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二句紧承上文,一方面写元帝送别昭君后的焦躁和他对画师的恼怒,一方面用嘲讽的口吻揭露元帝的荒淫昏聩。“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此二句总束前八句,是诗人插入的唯一的议论。诗人不取画师受贿之说,却别出心裁,为画师鸣不平,同时又通过议论进一步反衬出昭君的意态之美,再高明的画师也难尽其貌。
以下转到写昭君在匈奴的生活及其对故国家人的眷念。“一去心知更不归”句承上启下,它在全诗艺术结构上的积极作用,是把诗中场景的转换联络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一去”四句是说: 昭君自知永远不能再返故国,却还一直穿着从汉宫带来的服装,不肯换上匈奴的服装; 每年当鸿雁南飞之际,她总要举首南望,乞求鸿雁能够带去她对家人的问候。诗人经过精心选择所描绘的这两个生活细节,真切地反映着昭君对故国家人的眷念是生死不渝的。
诗的最后六句,乃诗人设为昭君家人对昭君的宽慰之辞。“毡城”指匈奴宫庭。汉武帝的陈皇后小字阿娇,她被武帝废弃后居长门宫,诗中以“阿娇”泛指汉宫失意的宫女。“好在毡城莫相忆”,“人生失意无南北!”设为昭君家人给远在匈奴的昭君带去如此无可奈何的宽慰话语,就更从反面写出了昭君对故国家人的爱恋之深、眷念之苦以及她永远不得再见故国家人的无限忧伤。此诚所谓愈宽慰而愈显其悲。
说诗至此,我们需要提到一个问题。据李璧《王荆公诗注》,宋代就有不满于王安石变法的人,无视 《明妃曲二首》的艺术效果,曲解诗人的艺术手法,指责“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两句为不别胡与汉,甚至诬为“遂忘君父”、“坏人心术”等等。对于这类曲解和恶意攻击,清人蔡上翔在 《王荆公年谱考略》一书中都曾给以有力的批驳。
《明妃曲二首》是王安石向宋仁宗上万言书之后不久创作的,面对北宋王朝的积贫积弱、内忧外患,这时他正准备有所作为。两诗皆立意新颖,描写生动,着重歌颂昭君热爱家乡故土的高洁品德,这自然是倾注着作者爱国忧时的满腔激情。因而,两诗一经脱稿,很快便引起轰动,当时著名作家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刘敞均有和作,实为北宋文坛一大盛事。此一盛事足以充分说明,企图借两诗来攻击王安石的人,完全是恶意中伤、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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