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胜,旷者水也,秀者山也,幽者林径,奥者岩洞溪壑也。有告我游者曰:“湖游可一日尽,湖上诸山,浃旬不能殚也,”嗟乎,游人之觌面失此湖也,久矣。今夫山,骨于石,缛于林,灵于水。林之变,仅在四时,而石无变也。耳浮于目,目浮于足,山始擅其奥,身之所到,而山无奥矣。大凡峰翠岩光,目入常有余,身入常不足,登南峰但知北峰之美,登北峰亦然; 然则山可三数日尽也。物之善变者,莫如水,云烟所生,峰壑取姿焉。故朝暮之变,晴雨之变,四时之变,人之所善于湖者同,而朝朝暮暮、晴晴雨雨、春春夏夏、秋秋冬冬之各有变,恐非箫鼓楼船者所易会也。由此言之,湖虽累月弥稔不能殚,而云尽之一日乎?
余武林之游,凡四十有五日。西溪横山,龙潭云栖,五日了之; 南北诸峰,江上诸刹,吴山瑞石,四日 了之。余日饮食起居,都寄金牛波面。早则辰巳,晚则申未,游人将散,而棹方勤; 酒楼无烟,栖鸟无声,而棹始返。人所频到我亦时到者,锦塘、孤山也,湖山亭、净慈寺也; 人所不到而我独到者,南之普度庵,西之里六桥、徐氏村也。最近莫如宝石,人多其累累。吾病其轮頵。每西吾舟以顾之,排者欹,頵者锐, 势遂遒上, 而执此以准诸山背面横侧之势,大率如此, 此吾形势游也。 青翰灵鶃, 楼轩相接, 丝肉骈阗,声容竞作,闺花语影,红粉歌尘,终日衎衎于风烟,而了不相涉,人喧亦喧,人艳亦艳,此吾宾王游也。长景初晴,人天俱霁,舟无小大,友无新故,程无远近,意之所到,草木生香,鸟慧鱼灵,都来亲狎。棹疲而步,步疲复棹。至于山啖红轮,波娇嫩碧,气以净而生妍,光因冶而反淡,人物为光气所转,作止都不自任,欲去不去,但唤奈何。虽情之所钟,于世颇远; 眷此雀室,宁非迷楼? 若乃梅时多雨,飘风终日,湖始波,波始声,水情始活,游情始壮,绮罗箫管始匿,渔蓑莼筏始见,此湖始专为吾辈所有,而湖上诸峰,出没于鬘云冷烟之中,偏全奇正,莫可端倪。其他市肆僧蓝,歌楼舞榭,柳堤竹屿,塔影桥虹,亦为烟水所转,摇曳模糊,别开生面。又或雨而或霁,霁而复阴,向之所谓模糊摇曳者,复变而明暎萧远。一日之间,盖不知几春秋、几朝暮矣。然犹以为渔火村灯,终不及金波一照。乃期之白分者,苦为风雨所妒; 期之黑分者,光力未满人怀,犹幸殿游,及于将望。是夕也,千里无云,万灵都寂,复得宋献孺、马眉五载酒相呼,便从断桥步至西陵。忽闻一丝清啭,疑在云上。少焉一叶西来,盖数人卧而呜呜相唱和也。俄顷失之,颇为怅惋。献孺云:“此时安得紫衣数辈,嗣为落叶哀蝉之曲,一问结璘之宫。”已又云:“安得苍髯铁笛,横查飞来,作裂石穿云之响。”一艳一仙,片晌殊怀,都有余恨。夜久骨发知寒,徘徊不能去。数点渔舟,穿桥出入,因坐桥头,各浮数白以酬之。环顾三面之山,近者远,高者卑,大者小,翠者白,都为琉璃光明所夺矣。如此湖光,水上人家,尽掩扉卧。而湖山 卜居,亦止三姓,南有虞、葛,俱名族,西止徐氏。一田舍稳卧于长林茂茭者,已二百余年。仙书所谓闲亭外舍,此似近之。此外园亭,亦常下钥,即黄贞父之寓林,身后已鞠为茂草矣。
湖山之缘未易哉! 吾始游于甲戌三月二十九日,终于五月十二日,常同者,陈仲雍、邓尔珍; 屡同者,胡仲修、顾山臣、吴巽之; 间同者,汪然明、张卿子、冯云将、陈则梁、吴今生、谭远韵; 殿而同者,宋献孺、马眉五。时崇祯七年也。
尹伸万历二十六年 (1598) 中进士,崇祯五年 (1632) 官河南右布政史,因败于农民起义军罢官。据《明史》等书记载,尹伸为官廉正强直,不阿权贵,有触必发,所至与长吏迕,屡以孤峭见摈。但与同列交却有始终,重友情,婉笃周详,皆出人意表。
尹伸对山水具有交友时那份深挚,常常一往情深。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尹离河南后,“崇祯甲戌,买舟下瞿塘,抵金陵,游吴中、浙西,与余辈饮酒赋诗,留连不忍去。”甲戌正是尹伸《西湖游记》末所记的“崇祯七年” (1634),为期四十五日的西湖豪游就在这年的春夏之交。尹伸归蜀前,与钱谦益等临别时,总结这年壮游的感受道:“生平山水友朋之乐,尽此行矣。余生暮齿,誓欲买舟南下,更寻吴越之游。所食此言者,有如江水!”言至恳切,可见甲戌之游简直可说是其意兴远扬遄飞的生命高峰。所惜尹伸回川不久就与世长辞,未能再作吴越之游了。
《西湖游记》写得情真意挚,笔酣墨畅。尹伸对西湖之美有其独特体会,因而在游记中创造了独特的美。一般人游西湖,以为湖游一日可尽,山游则十日不能历览。尹伸四十五日的西湖之游有点与众不同,“西溪横山,龙潭云栖,五日了之; 南北诸峰,江上诸刹,吴山端石,四日了之,”陆游共只用了九日,余下三十六日“都寄金牛波面”,都乘湖船出游,——时时离不开湖水。尹伸对西湖之水有一套由细致的感性认识而来、具有独特个性的理论,他认为山林之灵在于水:“物之善变者,莫如水。云烟所生,峰壑取姿焉。故朝暮之变,晴雨之变,四时之变,人之所善于湖者同。而朝朝暮暮,晴晴雨雨,春春夏夏,秋秋冬冬之各有变,恐非箫鼓楼船者所易会也。”
尹伸月余留连湖上,“程无远近,意之所到,草木生香,鸟慧鱼灵,都来亲狎。”——迷恋到和自然融为了一体。与“箫鼓楼船”的达官贵人到各著名景点匆匆转上一圈的游法很不相同。《西湖游记》和一般游记的写法也截然不同,它没有单调地按游览先后顺序记叙各个景点。那样的“西湖游记”显然已被重复多次了。尹伸的游记不是这种拙笔,他根据自己对西湖个性的理解,在“水”和“变”二字上大做文章。妙笔生花,绘出晴湖、雨湖和月湖朦朦胧胧的动态柔美。高潮是第三段:
“至于山啖红轮, ……但唤奈何!”这是早晚所见光冶波娇的晴湖。
“而湖上诸峰,出没于鬘云冷烟之中,……盖不知几春秋、几朝暮矣。”这是时间和空间都在摇曳变幻中的雨湖、晴湖。
“环顾三面之山,……都为琉璃光明所夺矣!”这是空间和色彩神奇朦胧的月湖。
西湖的这些美景,在尹伸笔下,表现为审美心理学中所谓“综合性意象”和“错觉性意象”。经过“精微穿溟涬”地由表及里的仔细体验,深为陶醉,创造出超乎自然形象以上的新意境了。
黄山有云海、奇峰、劲松、温泉四绝。四者之所以在人们心目中不是孤立、静止的,关键在于气象万千、变幻莫测的云海。云海是黄山的“主旋律”,它和奇峰、劲松、瀑布等变化组合,从古至今,景观没有一秒钟重复过。这种动态组合再和观赏者的个性和想象结合,就可能构成黄山神异非凡的意象。尹伸笔下的西湖与之相似。西湖的“水”象黄山的云海一样,被他描摹得变化莫测。湖上诸峰、市肆僧蓝 (庙宇)、歌楼舞榭、柳堤竹屿、塔影桥虹等等景观都被烟水所笼罩,神奇飞动地组合到了一起,成了综合性、错觉性意象。这美景当然也从不会有一秒钟的雷同。
《西湖游记》用笔灵异,暗合于多种画法。晴雨中湖水的光色变化,被描写得十分精微生动,使读者有欣赏印象派绘画般奇幻迷离的感觉。写雨湖一片鬘云冷烟,所有景观摇曳模糊,这象是国画湿笔写意渲染。雨霁,景色变为明暎萧远,有如水彩画中的异色罩染,暖色加在冷色上,增加了亮度。处处离不开水,通篇多似水彩画法。写月湖三面山“近者远,高者卑,大者小,翠者白”的变幻,亦颇传月华水影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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