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水,红楼一带波如绮。波如绮,琉璃窗下,水晶帘底。梅花点额芙蓉髻,妆成照影春波里。春波里,一方明镜,朝朝孤倚。
秦淮河,在中国文学史上久负盛名。早在唐代,杜牧在《泊秦淮》诗中就说:“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到了清代,孔尚任的 《桃花扇》传奇,又写了明末清初发生在秦淮河畔一段哀感凄艳的故事,至今名妓李香君的名字犹流传众口。现代作家朱自清和俞平伯都写了著名散文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如诗如梦的美景,曾引起多少骚人墨客的向往。王士祯这首小词,则是清代前期秦淮河的一个缩影。
这里得说一下秦淮河的由来。相传秦始皇以金陵 (今南京) 有王气,故掘断连冈,开河连接石头城。实际上这河发源于江苏溧水县东北,向西北流入南京通济门内,横贯全城,然后西出三山水门,流入长江。旧时歌楼舞榭,骈列两岸; 画舫游艇,荡漾河中,因此被称为“金陵胜地”。依词意,王士祯当亦到此游冶,故在词中通过对秦淮景物的回忆,寄托了对一位歌女的一往深情。
词的开头二句,便点出秦淮胜景:“秦淮水,红楼一带波如绮。”好风晴日,春波潋滟,好象一匹展开的绿绮,真是美丽极了! 古人写水,有喻作白练者,如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有比作縠纹者,如宋祁 《玉楼春》词云:“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但在这里,似皆不足以显示秦淮河水之美,于是词人特意提炼了一个“绮”字。绮者,织素为文也。《文选》张协 《七命》云:“流绮星连,浮彩艳发。”盖足以当之。你看,下面波如流绮,上面红楼林立,词人虽未说河中楼影,随波荡漾,而此中意境,已足令人想象。
《忆秦娥》的格律规定以第二句末三字重叠一遍,其体如诗中的顶真格,可以起到承上启下、自然过渡的作用。我们读着“波如绮”三字,便有此种感觉。(下阕“春波里”相同。) 在这里,词人的笔端好似扫描的摄像机,先是从上到下,从两岸的红楼扫描到河面的波纹; 然后又从下向上,从河面绿波扫描到岸畔红楼,所不同的是前者是远镜头,后者是近镜头,只是对着窗户下一个美好的轮廓:“琉璃窗下,水晶帘底。”它给我们留下一个晶莹透澈的印象。然而由于句数的限制,词笔不得不打住,有些话要留到下阕去说。
到了下阕,我们便可透过那扇明亮的窗户,看见一位美人的形象,她也许会使你想到李香君或其他什么名妓。当然,像这样的画面,古人诗词中常有,如李白《玉阶怨》云:“美人卷珠帘,深坐嚬娥眉。”陈师道《放歌行》云:“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但相比之下,前者哀怨较深,后者放浪太甚,此词所写的帘内美人,则比较纯净典雅,她只是带有一些淡淡的哀愁。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她在梳妆:“梅花点额芙蓉髻,妆成照影春波里。”相传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 (正月初七) 卧含章殿檐下,梅花飘零,落在她的额上,成五出之花,使她格外美丽。于是宫女们竞相模仿,时称梅花妆。此词所写为清代,不一定有此古装,但所用的是南朝典故,也与金陵有关,因此这里不仅用事切题,而且风格典雅,颇富美感。“芙蓉髻”谓髻上簪有芙蓉 (荷花),其中省略了一个动词。以芙蓉状女性之美,诗词中屡见不鲜,如储光羲《田家杂兴》诗云:“君看西王母,千载芙蓉颜。”李白《古风》云:“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白居易《长恨歌》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元稹《刘阮妻诗》云:“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芙蓉可以形容面颊、肌肤,也可以形容人的风姿颜色,却从未用来形容或装饰发髻。王士祯这里可谓熟中出新,俗中见雅。额上梅妆,髻上簪荷,这女子业已打扮好了,于是她临窗俯身,明净如绮的绿波中照出她的倩影。读词至此,我们不难看出,上阕层层铺叙,乃是为了突出这一美好的人物形象。
词末二句,将上阕所写之景与下阕所写之人融成一片,情波数迭,摇荡无边。我们深深感觉到,那如绮的春波,不再是一河无情之水,它已化为人们情感的涟漪。“一方明镜,朝朝孤倚。”实为至情之语,其中妙在一个“孤”字,它把美人的惆怅情怀,词人对她的萦念,非常精确地表现出来,很自然地照顾了题中的“忆”字。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云:“惟有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也许可作此结句最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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