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拜星月慢》又名《拜新月》,原系教坊名曲,周邦彦始以此曲填词。此词是写男子对往昔与情人两相爱悦的追思,对如今独处孤馆的哀叹。开头三句“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朦胧阴沉的夜景:更鼓催深了夜色,露水收尽了街尘,在朦胧阴沉的月色中,现出了一所幽静的曲坊。“曲坊”,即坊曲,唐制妓女所居。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遣事》云:周邦彦“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可见他年轻时生活放荡。这里“小曲幽坊”一语即暗示了词人怀念的是一个妓女。他就在这样一个极其幽美的时刻,来到了情人所居住的地方。接着作者推出了翠竹掩映下的栏杆,华灯照耀着的窗户,进而点明了词中女子的身份。“秋娘”,原是唐贞元、元和时代在长安负有盛名的一个妓女,其名屡见于元、白诗中,如元稹《赠吕三校书》:“竞添钱贯定秋娘”;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 “巧语许秋娘”。首句至此以景色的清幽陪衬人物之淡雅,与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略同。极简洁地借用景物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笑相遇”至歇拍,依次写两人的欢晤以及意中人的姿容、体态和神情。“笑相遇”,点明欢晤。“似觉”以下四句是对情人的正面描写,可分三个层次:“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写其姿容,显其光艳。上句说她象琼枝和玉树互相偎倚交映,何其明洁耀眼。美成把沈约《古别离》中的“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和《世说新语·言语》称佳子弟为“芝兰玉树”合用为一,使人物形象倍加艳丽。下句说她象暖日和明霞那样光辉灿烂,又何其神采照人。室内这样的人物形象与途中的暗淡月色、窗外的隐约灯光,恰好形成色调明暗的显著对比。昏暗阴沉的景,正是为了衬托光采艳丽的人。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水盼兰情”,则是写美人的神情。韩琮《春愁》“水盼兰情别来久”为美成所本。“水盼”,指眼神明媚如流水;“兰情”指性情幽静象兰花。这几句同是写情人之美,但在构思上已从表面的容光,进一层写出人物的神态了。最后一层再总赞一句: “总平生稀见”。这才画完了美人图的最后一笔。上片的写实手法,使过去的事恍如就在眼前,加强了真实感。
换头“画图中,旧识春风面”,化用杜甫《咏怀古迹》咏王昭君的“画图省识春风面”。“旧识”点明上片是回忆。过去已看到她的画象,倾慕她的美丽,想不到这次竟然艳遇,而且两人长久相聚,两情如此融洽。下面才正面写到离情。以“谁知道”领起,一转,写出了从互相爱恋到横遭意外,生生拆散的恋爱生活的演进历程。“瑶台”,是美人所居。屈原《离骚》中有句“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 ”王逸注:“佚,美也。 ”李白《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邦彦兼用屈原与李白的诗句,暗示这位姑娘有如李白所形容的杨贵妃那样神仙般的美丽风姿。“眷恋雨润云温”写两人爱悦之深,“云雨”常用以指男女的欢爱,加两个形容词“润”、“温”修辞补充,则化陈腐为神奇,并与上文“兰情”呼应。而“苦惊风吹散”是全词转折的关键,使上述无限的欢悦突转为无穷的离愁别恨。惊风吹散了温润的云雨,正如意外事故拆散了美好的姻缘一般。换头四句,层层递进,几经转折,“谁知道”和“苦”就是用以表达这种感情的突起突落。从“念荒寒”以下才径直描写眼前独宿孤馆,相思萦怀的凄惨心情。黄蓼园《蓼园词选》分析此词说:“美成以内廷供奉出守顺昌,道中寂寞,旅况凄清自所不免。”词人独自寄宿在荒寒的空屋里,关上重重门户,听着残墙败壁中秋虫发出的吱吱叫声。这种凄凉情景,用“念”字领头,更显得沉重。因为独居孤馆,无人相语,只好自思自念,其凄凉孤寂的心情,就连秋虫也为之叹息。这里极力描摹此时此地之哀,正是为了与上面所写的彼时彼地之乐,构成强烈的对比。末了以“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作结,意谓纵使水远山遥,仍然割不断一缕相思之情。冠以“怎奈向”三字,暗示了疑怪、埋怨之意,使相思之情的含义更为丰富。
此词构思极为精巧,由忆昔而伤今,依自然时序来谋篇布局,其中成功地运用了倒叙、虚实、对比等手法。上片全属追忆,但不用“记”、“犹忆”、“追念”等字眼,却以实写虚,令人初读误以为是眼前情事。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阕,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正道出此词在布局方面的显著特色。这种结构特点在清真词中用得多而出色。上片复现与情人聚会的欢娱,分离的伤感。下片再转出如今的思念,未来的希望。由昔而今的纵向剖示的艺术布局,增强了抒情主人公展现心理的纵深感,把读者引入交织着悲与欢、哀与乐的复杂的精神领域,更受其感染。周词极善于搜集化用前人诗中奇异艳丽的句子入词,而且熔铸自然,有如己出。此词化用了从屈原到李、杜等五位诗人六处诗句,贴切自如,毫无牵强附会之弊。正如张炎在《词源》中所评:“美成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为自己者,乃其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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