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速天机,素秋驰白日。
美人归重泉,凄怆无终毕。
殡宫已肃清,松柏转萧瑟。
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
抚衿悼寂寞,恍然若有失。
明月入绮窗,仿佛想蕙质。
销忧非萱草,永怀寄梦寐。
梦寐复冥冥,何由觌尔形?
我惭北海术,尔无帝女灵。
驾言出远山,徘徊泣松铭。
雨绝无还云,花落岂留英?
日月方代序,寝兴何时平!
这首诗是江淹《杂体三十首》中的第十一首。“潘黄门”,即西晋诗人潘岳,潘岳在晋惠帝时曾任给事黄门侍郎职。“述哀”,即悼亡(李善注《文选》“述哀”即作“悼亡”)。潘岳有《悼亡诗》三首,为悼念亡妻杨氏而作,情意缠绵深厚,为本篇所拟。
头四句写妻子去世后,时节虽然变换了,而内心的悲痛却有增无减。“青春”,即春季。“天机”,指天时运转。“素秋”,指秋季。古代五行以金配秋,其色白,故称秋为“素”。“美人”,自称其妻。“重泉”,犹九泉。潘岳《悼亡诗》其三有“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之句,其一有“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之句,为以上四句所本。头二句犹言“春去秋来”,而以“速”、“驰”形容时光流逝之快,反衬诗人并不能因时光的飞速流逝而将妻子淡忘,夫妻感情之深挚已由此可见。“殡宫”以下四句,转向墓地景象的描写,进一步说明内心痛苦。“殡宫”,停柩之所,指墓穴。“肃清”,犹寂寞。“松柏”,古人墓地多种松柏,以作标记。“非但一”,非只一端。妻子的长眠之地是那样的寂寞、凄凉,诗人触景生情,更不觉悲从中来,难以自持。“未能弭”与前“无终毕”相照应,而以“俯仰”说明其悲痛无时不在,程度上有所加深;“非但一”说明忧思之多,可能既有对妻子生前容颜、言语动作及夫妻恩爱的种种细节的回忆,也有对妻子死后家中种种悲凉、困难的联想,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不仅说了悲痛不能消弭、无时不在,还说了悲痛非常的多。在意思上又拓进了一层。“抚衿”以下十句,具体描摹怀念妻子的情景。“衿”,即襟。潘岳《悼亡诗》其二有“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之句。“蕙质”,美好的姿质,指妻子。“萱草”,俗名忘忧草,古人以为此草可使人忘忧。“觌”,见。“北海术”,指与死人相见之术。《列异传》载,北海营陵有道人能使人与死人相见。同郡人妻死数年而欲相见,遂教其术。于是与妻相见,言语悲喜,恩情如生。“帝女灵”,谓托梦之灵。据《文选》宋玉《高唐赋》及李善注,赤帝女姚姬未嫁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一女子,自称巫山之女,愿荐枕席,王因幸之。“抚衿”是一个寻常的动作,但对诗人说来也许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二字描摹怀念妻子专注入神的情态,颇为逼真,也颇令人心酸动情。生活中确实不乏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心有所思,或站在、坐在某个地方,或抚摸着、眼盯着某件东西,往往一站、一坐、一摸、一盯就是许久,神情或漠然,或凄楚,迷离惝恍,神不守舍。“恍然若有失”所描写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和表情,形象地表现了诗人感情的沉重。“抚衿”或是白昼的动作,到了夜晚如何呢? 明月从窗户照射进来,诗人躺在床上想起昔日夫妻恩爱的情景,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他尽力去回忆妻子的音容笑貌,可又总是那样模糊,不仅不能从中得到安慰,相反平添出许多悲戚。那么,能不能在梦中相见呢? 但梦境也是一片混沌,哪里有半点妻子的倩影! 诗人只好深惭自己没有北海之术,也怪妻子没有托梦之灵。千方追忆,万方寻觅,用心越良苦,而结果越令人失望,反过来又将进一步加深内心的痛苦,诗人就是这样通过对其行为心境的逐层揭示,深刻地抒写了对于亡妻深挚的怀念。最后六句,写驾车到远山看望妻子的墓地,是继梦中不遇后产生出来的行为。梦中既然不能相遇,到妻子的长眠之地来看看总该是可以的吧!然而又不免触景情伤,在墓旁的松树和刻铭的碑石间一边徘徊,一边饮泣起来。“雨绝”两句,以雨绝、花落喻人死不能复生,本属一种理性的认识,然而在这里却不免成了诗人的强自宽解之词。最后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四季不断地更替,时间一天天流逝,我这痛苦的怀念哪一天才能平息呢?意谓哀痛将没有终了的时候,既表现了对妻子“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一往深情,又为读者留下了想象不尽的余味。
全诗淋淋漓漓,反反复复,看似若断若续,不相连贯,实则眉清目楚,层次井然。诗人以心态发展的轨迹、情感流动的波澜及与此相联系的行为动作的先后为序,逐层演进,环环相扣,从而曲折深沉地将内心情感倾泻了出来。始以“青春”二句开篇,将自己的悲痛情感追溯到妻子始亡时;末以“日月”二句终篇,将自己的悲痛情感延续到将来,从而不仅在结构上照应了开头,同时又渲染了自己无边无际的悲痛,深刻地表现了主题。通篇不故作惊人语、矫饰语,不呼天抢地,不顿足捶胸,只是平平地写来,絮絮地道来,却自有一片至情流溢,感人肺腑,动人心弦。江淹本是善于写愁的,所以虽是拟古,却能融入个人的真情实感,使其产生巨大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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