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
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椎风乍起,更闻商旅相
呼, 片帆高举。 泛画、 翩翩过南浦。望中酒
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
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
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
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
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首词将“羁旅行役”之感与爱情描写融为一体,是柳永的代表作。全词分为三叠,一、二叠写景,先写旅途经历的自然景色,再写路上所见的社会人事;三叠写情抒感。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踏上征途,正是初冬节令,天气阴霾,铅块似的乌云似乎酝酿着大雪。一叶扁舟,离开江边,溯流而上。黯淡的天色,成为“乘兴”的反衬。“乘兴”二字出于《世说新语·任诞篇》:王子猷居山阴,雪夜乘船到剡县访戴安道,“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自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里用“乘兴”,表示离去时的豪情。从下文“杳杳神京路”看,柳永离开浙江的目的是奔赶京城觅取一官半职,“乘兴”原因在于此。一路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世说新语·言语篇》载,顾长康赞美浙江会稽一带风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这里用“万壑千岩”,蕴涵着“竞争”“争流”的称誉。穿过山间急流,来到开阔的平地,水流渐缓,所以“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顺水再加顺风,客船来去,互相招呼。“樵风”意为顺风。《后汉书·郑弘传》注引《会稽记》云,郑弘采薪山中见到神人,提出要求:“尝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朝南风、暮北风。 后果然。 世号樵风。” “片帆高举。 泛画、翩翩过南浦。 ”一叶扁舟也高举风帆,轻快地行进。 “画”,代指船,因为古代常在船头画上这种水鸟作装饰。“乘兴”、“万壑千岩”、“樵风”,都有出典,皆与浙江的人、地、事有关,加上明指的“越溪”,可知这首词是作者浪游浙江后离开时作。柳词语言运用之细密和独具匠心,于此可见一斑。
第一叠写沿途山水之美,用途述的语气。第二叠写人事,用描绘的笔触。由一叠到二叠,以“商旅相呼”为联系。“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过了南浦,平川在望,高挑的酒旗在轻风中闪动,苍茫烟霭之中,村落隐隐约约,几行经霜的枫树,如火如荼。这是岸上的远景,没有直接写人,但用了“酒旆”和“烟村”,人们的活动不言而喻。“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这是江上的近景,直接写了渔夫。他们一边敲击船舷捕鱼,一边归向村中。江上渔人用来帮助捕鱼的鸣榔之声,既是写实,又是转换描写内容的契机。因为这声音,才把词人的眼光由眺望江村而转为注目近在咫尺的渔船。渔船归岸,随之看到了浅水滩头的“败荷零落”,再及“衰杨掩映”。由水及岸,“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这比“鸣榔归去”的渔人又进了一层,刻画了浣纱女的神情风貌。她们天真活泼,含羞避客,却又忍不住谈笑起来。这一叠的描写,岸上水中,交织往复,次序井然,相关相连。从体现的感情色彩来说,是以词人旅途上渴望归去的心态为中心的。远眺岸上村落,实在是对故乡的怀念。写渔人归去,加强了思乡的色彩。“败荷”与“衰杨”,隐喻不得归去的怅惘。“浣纱游女”更是唤起了对心上人的相思,思乡实为想家。杜牧《南陵道中》云:“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谁家红袖激起游子思念家人的深情,与词中“浣纱游女”的描写异曲同工。“浣纱游女”引起的“客心孤迥”,构成了第三叠的内容。
第三叠由写景转为抒情。“到此因念”四字承上启下。“此”指所见“浣纱游女”。“念”即下面展现的离愁别恨。“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后悔当初轻率地抛家别离,遗恨今天到处飘零,行踪难定,悲叹不能如约归去,辜负了妻子分别时的叮咛。“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更何况,已是岁暮年末,该是游子归去,家人团聚的时候,而自己依然长路漫漫,奔波劳碌。有人认为,“惨离怀”指怀念乡里的妻子,“凝泪眼”则是怀念汴京的歌妓。又有人认为,这两者是一致的,均是怀念妻子,她正好居留汴京。笔者认为,把词人所想念亲人分属两者,于情于理不合,在词作中很少这样写。把怀念的妻子设想在汴京,与柳永的生活境遇相距太远,也是不合适的。其实,“惨离怀”,悲叹不能回家与亲人团圆,“凝泪眼”是伤感自己长途跋涉,奔赴“神京”。这与“浪萍难驻”呼应。开头的“乘兴”赴京,到“杳杳神京路”,正是“羁旅行役”“浣纱游女”激发的感情的转折。结末又回到写景:“断鸿声远长天暮。”长天空阔,暮色茫茫,孤雁哀鸣,渐去渐远。长空孤雁,犹如飘零的游子,断鸿哀号,即为游子悲叹。词人的离别之悲扩散到广漠的空间,撞击着人们的心灵。
这首词体现了柳词长于铺叙的特色,由景到情,从自然到人事,以渔人归去、浣纱女笑语引出主人公的别离之悲,层层写来,历历分明。不作由乐到悲的突然转折,而是如实写来,由平静而激动到悲哀,发展变化极为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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