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冬春谢, 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 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 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 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 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 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 遗挂犹在壁。
怅怳如或存, 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 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 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 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 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 庄缶犹可击。
潘岳《悼亡诗》共三首,此首原列第一。诗通过对送葬和归来时所见所感的描述,深切地表达了诗人对亡妻杨氏的真挚感情。
感情是活的东西,它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相反,会愈来愈深地萌发在心里。当诗人安葬了亡妻,举目四望,这才忽然发现,严冬已悄然逝去,新春正姗姗而来,妻子故去已三月有余了。古人葬礼,死三日而殡,三月而葬。首二句看似泛写时光,实则浸透着诗人沉缅于哀伤之中的迷惘情感;落笔似悠远,实则迫近心灵。
面对发妻的新坟,诗人只感到山河惨淡、天日苍茫、邑里萧散(《哀永逝文》)。心中的悲哀无人诉说,亦无人理解,唯有形影相吊了。此情此景,人谁可堪?尽管于心情上,他不忍离去,但如此久久地停留在此,又有何益处?于是诗人进而想到,要解脱这种沉痛,也许只有回到朝命任所,用繁忙的公务才能搁置心头的盘石。这万般无奈的自慰,正流露出诗人无法自拔的内心孤苦。
诗人刚从一个痛切的深渊挣脱出来,却一脚又踏进无边的苦海。“望庐”、“入室”,完成空间场景的转换;“思其人”、“想所历”,则是诗情的承接。两句互文见义,提挈下文。在帏幕与屏风之间,再也看不到妻子的姿容了,所见只有她生前留下的墨迹;虽然发妻在世时穿戴的衣饰余香尚在,如今却空挂徒悬。诗人所写虽是眼里所见,耳中所闻,但内心所思却是亡妻生前梳妆、熏衣、和墨、挥笔的种种情态。于是,迷离、恍忽的复杂情绪随之而产生:“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怅怳,即恍忽。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说:“‘怅怳’者,见其所历而犹为未亡;‘周遑忡惊惕’,想其所历而已知其亡。故以‘周遑忡惊惕’,五字,合之‘怅怳’共七字,总以描写室中人新亡,单剩孤孤一身在室内,其心中忑忑忐忐光景如画。”所评准确地揭示了诗人心底的波动。只有陷入极度悲痛的人,才会如此。
待诗人终于清醒过来,这才真正意识自己凄凉的处境:“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无情的春风不断地撩起忧思,冰霤的滴声常常滴破长夜思梦。时光的流逝,给他带来的只是愈来愈沉重的忧伤。在万般无奈之际,诗人但愿自己能象达观的庄子,击缶长歌,从悲切的重压下挣脱出来。但这也只不过是希望(庶几)罢了。从其后诗人所作的悼亡诗其二、其三(分别作同年秋、冬),我们不难理解那种流水般的永恒哀思。结尾两句“以乐写哀”,倍增其哀。诗情因此而达到了最高潮。
前人论潘岳,或谓“潘文浅而净”(《世说新语·文学篇》,“犹翔禽之羽毛,衣被之销縠”(《初学记》二十引李充《翰林论》),或称“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晋书》本传)。概括起来说,他的创作风格是悲而不壮,清绮哀艳。《悼亡诗》很好地体现了这种风格。诗中两处景语,细腻委婉,深情流注;“帏屏”、“如彼”几句,尤为缠绵悱恻,真挚感人;“僶俛”、“庶几”四句自慰,有如“落叶哀蝉之叹”(张溥语),显得悲不胜情,十分恰当地表达了诗人身心不能解脱的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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