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相赠言,沈吟背灯立①。
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②。
《别意》这首小诗,虽然不如 《两当轩集》 中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癸巳除夕偶成》、 《绮怀》、 《都门秋思》诸名篇传颂之广, 却也不失为一篇韵味盎然的佳作。
《别意》写于癸巳至己丑年间, 即当黄景仁十五至二十一岁之时, 是他早年的作品。诗人早慧, “年八九岁时,试使为制举文, 援笔立就” (洪亮吉《黄君行状》),“为诸生,诗名籍甚” (吴兰修 《黄仲则小传》),与 《别意》作于同一时期的 《杂感》中便出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诗生”这样的警句,可为一证。故潘英 《诗萃》云: “幼有神童之目,朱竹君学士以天才论之,良非虚誉。”王昶 《湖海诗传》说他“年未弱冠,所撰小赋新诗,已有烟月扬州之举”,又说明他既向慕隐逸,且初涉风情。年轻尚未脱尽稚气的诗人笔下有 《别意》这首闺情诗,当不会大出人们意外。
这是一首短诗,一首一气呵成的诗,以寥寥二十字写临别片刻的一个断面。虽然简单,写来却极有层次,极有韵致。
起句“别无相赠言”,以一“别”字起,就 《别意》 之题而言,确乎信手拈来,然并非不假思索。“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别情乃世上人间的重情,“别”又是短促入声,被迫不得已之情隐含其中,笔力非凡。而“相赠无言”,自然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无话想说,却终于无语凝噎,恰如大喜而痛泣,大悲而狂笑,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临别寂静无声,压抑气氛已经显露。
第二句“沈吟背灯立”,是说告别时不忍面面相对,背灯而立。那灯,也许只是油盏上燃着三两根灯草,光线本就微弱,加之背向,在对方的眼前就只能是昏暗模糊的身影。至于“沈吟”二字,则表示,虽然没有一句话,也不愿正面显露惜别之情,离别思绪却十分活跃,尽力克制的表面,掩盖不住心潮的翻腾。
三、四两句,“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其中“罗衣”点明诗中主人公为女性。她十分不愿承受这即将到来的离别,所以 “半晌不抬头”,坚持许久了。一抬头,面对面,接下来便是挥手告别。她之所以坚持低头背灯而立,就是要延缓离别时刻的到来。但告别时终不免面面相对,告别也终于从她背后绕到面前,看清了“罗衣泪沾湿”。眼泪本是寄情之物,白居易就曾写下这样的名句: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用以表示他对沦为 “商人妇”的不幸女子的同情。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似乎男子之泪更为珍贵,但女性之泪也不是随意倾洒,这位女主人公在对方即将离别之前,不忍发言,不忍面对,泪水湿透罗衣也不忍让对方发现,是不忍在离别悲伤之际再增加对方的悲伤,她的眼泪自然也不是轻弹而出的。
《别意》中虽然只有一个人物,即罗衣女子,但在她身边,那告别者的身影自可想见,而且似乎有几分像诗人本身。当时,黄景仁已初知风情,他娶赵夫人在丁亥年,时十九岁。当年春游铜官山,秋应江宁乡试,又至杭州;次二年更有徽州、杭州、扬州之游,并江宁乡试。若此诗作于婚后,新婚燕尔,旋即别离,不免依依,则诗中女子为赵夫人无疑;若此诗作于婚前,则罗衣者当系黄氏深情寄托夫人。诗中女子临别悲伤之至,其告别者——未正面写出的男子自然不免感慨与之,然同感悲伤之中念及有一人痴情于己,未必不反生一丝自豪与得意,阅世不深的少年有此感情也颇自然。黄氏十六岁时,应童子试,于三千人中摘取桂冠,受到常州知府、武进知县激赏,春风得意在绵绵温情中也极可能存在这种豪气。惟上述诸端,推测联想可也,坐定则大可不必。
全诗由听觉中的无声,到视线下的身形,由背而面,由远而近,层次井然。而无声响,无动作的一个全静止状态,制作这一状态的字里行间又饱含活跃的思绪,青春的激情,给人以丰富遐想。
黄仲则是一位薄命诗人,半生潦倒,其作品多具愤世、厌俗、悲沉、凄凉的基调。《别意》一首,作时尚远未落魄潦倒,词人并未感到世途的刻薄无情,故此诗所描绘的,悲伤而不凄惨,痛苦而未绝望,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意向细观自可觉察,读者不妨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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