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①,开时人去时。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小令易学而难工” (王国维 《人间词话》 ) 。较中调、长调而言,小令篇幅更短,遣词用语易于重复,立意构思易于雷同,覆辙难免,当是求工的一大难关。俞彦的这首 《长相思》 ,以寥寥三十六字,写历代人世间多闻熟睹的相思之情,又有严格的格律限制,就中翻新,诚非易事。
此词开头以 “折花枝”起兴,“花枝”显然是感情的寄托物。“折花”典出 《荆州记》 。其中记载陆凯与范晔友善,自江南寄梅一枝至长安,并赠诗云: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的折梅枝相赠,自然是表示至交之间的真挚友情。何逊诗中亦用过 “折花”: “春兰日应好,折花望远道。秋夜苦复长。抱枕向空床。” ( 《拟青青河边草转韵体为人作其人识节工歌诗》 ) 此处 “折花”似已表示闺念。俞词起首二句 “折花枝、恨花枝”,用语渊源有自,亦符合词谱要求 《长相思》 一调前后起二句用叠韵的定格,但此二句中一 “折”一 “恨” ,便是露了作者力图超脱凡响的尝试,前代同调的名作,有如下的起句: “汴水流、泗水流” (白居易) ,“红满枝,绿满枝” (冯延巳) ,用的并列顺承,俞作则为对立反接。如此一变,新意即出,同时也调动了读者的思维:为爱念而 “折”,却为何 “折” 了又“恨”?“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两句也是一个相反对立。原来女主人公与所思者前已约定,在花开时相聚,共同饮酒叙情,未料到花开时,那人 (所思者) 却未能如约赴会。无论他是薄情背约、漫不经心失约,抑或因情势所迫不得已而回避,总之是未能相聚,那人远离,约会落空。为以前曾抱的希望而“折” ,为现时已生的失望而 “恨”,原因即在于此。上片四句,前两句为果,后两句是因,是一个倒装的因果结构,希望的急切,失望的深沉,在因果内部各自对立的叙述中,感染力尤显强烈。
“怕相思,已相思”,这首诗的下片也是以二句对立为起。“怕相思” ,是急望相聚,担心不果,不能不 “怕”; “已相思”,则是相聚无望、天各一方已成现实,只能如此。“轮到相思没处辞”,是纯悲剧的哀鸣,女主人公在叹息自己不幸的命运。虽然现实已将他们残酷地分开,她还是割不断情思。这自然可以看做痴情。不过,当时的境遇及女主人公的社会地位,令人不难想象,她除了那人之外,别无所依,别无所望。更为悲惨的是,这种感情又不允许公开大露,其不便之处,女性的羞涩,恐怕还在其次,主要之点当在于当时妇女的地位。明朝在封建社会中,虽说是男女情感比较开放的时代,然而对于女性,制度的桎梏、舆论的压力并未丧失尽净,即便如《金瓶梅》那样的作品,即便是其中特别大胆如潘金莲那样的女性,在她的放肆追求中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所以,词中的女主人公,在万般悲苦之中,无可奈何,只能“眉间露一丝,”以一个细微、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动作,透出一点灵犀。关于这结尾两句,王士禛作了这样的结论: “俞仲茅小词云: ‘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视易安 (李清照)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几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 (范仲淹)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语脱胎,李特工耳。” ( 《花草蒙拾》) 说“李持工”,俞词未必不工。二词用语虽同一渊源,俞词所取角度则不尽相同,女主人公所思对象身份亦相异。李词是思夫之作,愁结从眉头下来之前,不会只是瞬间的表露,即便是愁容满面许久,别人亦无可指责; 俞词女主人公所思则未必是自己的丈夫,她们期望的可能是花间幽会,在失望之后,所能做的也就是瞬间即逝的眉间一丝愁云。王氏所说的“善盗”,善在翻新,正指出了俞词之工。
这首词的构思颇见精巧,所取来描绘的只是两个细小动作: 手轻折一枝,眉间露一丝。一枝寄情,一丝表情,全词实皆由此生发。相思之意,淋漓尽致,往日的希望期待、现时的失望哀思以及未来甚至自己也不敢相信却又不愿放弃的幻想,足令读者玩味不已。全词用语平易,无一僻典,而无处不见精到,前人论俞氏为“刻意填词,工于小令”,“不趋佻险而遵雅淡,独见典型” ( 《词衷》 ) ,即就这首 《长相思》而言,可谓的当之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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