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余酲,厌厌共相思无力。人语定,小窗风雨,暮寒岑寂。绣被留欢香未减,锦书封泪红犹湿。问寸肠能著几多愁? 朝还夕。 春草远,春江碧。云黯淡,花狼藉。更柳绵闲飏,柳丝难织。入梦终疑《神女赋》,写情除有文通笔。恨伯劳东去燕西飞,空相忆!
《金史》 元好问本传提到元好问的长短句 “揄扬新声,以写恩怨者数百篇” ,这个数目颇为可观,在元好问的词中,除了感慨兴亡、慷慨悲凉、词风逼近苏、辛的一类词外,表现爱情题材的词作也十分引人注目,《满江红》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首。陈廷焯 《词则》把它归入 《闲情集》 ,并夹眉批云:“凄丽芊雅”。
词表达的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刻意伤春复伤别。” (李商隐语) 词人通过几个典型场景的描述,传达出失意爱情的创痛。
“一枕余酲,厌厌共相思无力”,薄酒初醒,神情缱绻,一切都是懒洋洋、病厌厌的,打点不起一丝精神。酲,是酒醒后所感觉的困惫如病的状态,即病酒之意。心有郁结,想借酒遣愁,但终究未能如愿,一旦从醉中转来,反而添得几分酸楚、凄然。词一开篇,就向读者推出一个为情所苦的主人公形象。
紧接的 “人语定”数句,是补笔,点明季节,并补足起句意思。“厌厌无力”乃酒后昼眠乍醒时的心态。词人醒来已是 “人语初定” 的黄昏时分,愁人怕到黄昏,偏偏忽地又黄昏。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寒风料峭,一阵阵地袭人心头,出奇的静谧,正好与主人公寂寥孤单的情形相吻合,眼前所见唯有曾伴自己度过美好时光的见证物——绣被、锦书。“绣被留欢香未减,锦书封泪红犹湿”二句,近言之,可理解为对昼眠梦境的回味,和首句 “一枕余酲”相衔承,写梦回后,梦中的欢娱宛然在目; 远言之,则是对往日合欢和种种儿女私情的追忆。总之,绣被和锦书都是感情的媒介,都能触发词人对于美好爱情生活的回忆,在词人眼里,这绣着美丽鲜花的被褥里,似乎还浮动着伊人温馨的芳香,那洒满点点红泪的书简上,依稀尚可触摸到湿润的泪光。此刻词人把无限柔情哀怨一齐投注到这些平素的外物上去,并为之敷上一层浓烈的主观色彩。然而,往事不可复得,而今,室空人杳,伊人远去,“绣被”、“锦书”反成了相思的触媒,只能勾起他无限的怅惘和伤痛。“问寸肠能著几多愁? 朝还夕。”此时的相思之苦,是朝夕都回避不了的,是绵绵而永无绝期的,语至此,词人已不胜其情,个中情怀,怎一个愁字了得! 过片处,恰似一声长叹,上片那种顾影自怜、睹物怀人的伤感情绪都在这一叹中宣泄出来,并把忧伤由时间的永久延伸过渡到空间的无限拓展。目光也从面对窗内昔日旧物转向面对窗外广袤的自然场景。
“春草远,春江碧。云黯淡,花狼藉”几句无非愁人愁景而已。春草,在古代诗词中常与愁挂钩: 秦观 “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 “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春草还与离情相关,李唐成 “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贺铸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由春草、春江、阴云、落花织成了一幅巨大无边的春愁图,网罗了词人的全部身心。虽说人生自有情痴,此恨不关风月,但风物愁人,也是人之常情,如斯景物怎能不献愁供恨? 自来春半已堪怜,更能消柳绵闲飏、落红狼藉的暮春时节! 以上几句纯是景语,殊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入梦”以下几句,连用两个典故,《神女赋》 是宋玉的作品,相传楚襄王游于云梦之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果与神女遇合。文通笔,指诗人江淹的五色彩笔,据说乃江淹梦中得之,从此文才大进,作《恨赋》 、《别赋》传为绝唱。词人引用这两个典故,暗示自己钟情之深,相思之苦,连做梦亦希望与情人相聚; 诉说自己那种非等闲笔墨可表达的幽情暗恨。
词人的这份幽情暗恨,不是一语道破的,它反复迂回,几经掩抑,然而此情欲遣愈深,欲缓愈迫,终于逼出下文“恨伯劳东去燕西飞”,相爱,却活生生地拆散了,这才是悲剧所在。乍一看,似有刻露之嫌,但细一想,这句话犹如鱼鲠,如不吐是不足以表达此时词人内心极其难堪的苦楚。“空相忆”三字,更是声泪俱下,读之使人怦然心惊。
失意的爱情和充满悲剧意味的伤感情调,永远是一曲动人的主题,读了元好问的 《满江红》 ,有谁还不承认凄婉也是一种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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