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上①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②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③。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 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宋度宗咸淳十年 (1274) ,元军大举侵宋,于恭宗德祐二年 (1276) 二月攻陷临安。蒙古贵族在进军江南中,纵兵烧杀抢夺,掳掠妇女。湖南岳州徐君宝之妻,被一元将劫虏。她姿容美丽且聪慧,一路上 “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至杭州后的一天,主者又欲强行凌辱,她骗其说: “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主者信以为真,高兴地答应了。她 “即严妆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 《满庭芳》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缀耕录》 卷三)据此可知,这首 《满庭芳》 是这位刚烈的青年女子的绝命词。
作者及其夫徐君宝的生平事迹、他们离散的经过等已不可确考,但从词作中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对有较高文化素养,并十分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恩爱夫妻。
这首词以沉痛的笔触叙述了南宋亡国前后的血泪历史和作者个人的不幸遭遇,抒写了对丈夫的强烈思念之情。南渡以来,江汉一带的大城市依然热闹繁华,十里长街,春风吹拂,红门绿窗,画栋雕梁,珠帘掩映,银钩辉耀,一派升平景象。偏安江左的士大夫们习于苟安,沉湎酒色,终日酣歌艳舞,依然保持着北宋末年的遗风流韵,“直把杭州作汴州”。统治者的荒淫靡乐致使军备空虚,国力衰弱,当慓悍凶猛的蒙古百万大军“一旦刀兵齐举”,突然发动进攻时,便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美丽富庶的江南惨遭蹂躏,南宋王朝顷刻间土崩瓦解,如风卷落花,飘零散尽。宋朝三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历史文化,典章文献化为灰烬,扫地一尽。在这回顾与叙述中,既流露出作者对往昔安乐生活的无限留恋,也寓含着对南宋当权者昏愦误国的不满,更表达了亡国的沉哀巨痛。
接下来从国破之愁转入家亡之恨。“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两句,在极度悲哀中庆幸自己还没有离开故国故土,比起那些被掳掠北去的同胞来还算幸运。“未北”显然还含有自己尚没有失身投降,可告慰丈夫与亲人之意,流露出作者的忠贞思想。词的最后五句抒写投池自尽前,对丈夫徐君宝的深情怀念。“破鉴” 即“破镜” ,事见孟棨《本事诗·情感》 :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 ‘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 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作者用这个典故,暗示战乱之前,自己生活平静,夫妻恩爱,家庭团聚,十分美满;说明“破鉴”皆因战乱所致,寓含着对侵略者的强烈仇恨: 同时,还饱和着盼望夫妻离散后能奇迹般重新团圆的心愿。“徐郎”用陈驸马徐德言暗切其夫之姓,亦甚为贴切。这里,我们仿佛听到女作者在深情悲怆地呼唤: 徐郎啊徐郎! 你如今在哪里?破镜重圆的希望已经落空,我们夫妻再也不可能相见。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的梦魂每天夜里,都要从千里之外返回故乡,到岳阳楼上来与你相见! 岳阳楼是岳州一景,下临洞庭,遥对君山,波光千里的湖畔,高耸云际的楼阁,是作者与丈夫经常悠游登临之处。对岳阳楼的怀念,联系着作者对故乡的思念,对丈夫的怀恋,对美好生活的热爱。进一步反衬出她诀别人世的无限悲恨。“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这三句也使人想起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中的词句: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一样的深沉悲凉,凄婉哀伤,读来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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