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 皆石,石皆壁之余。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 笋,丈犹箨; 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 竹者,渠泉而役乎竹: 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石罅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则伏,于苴于沙。
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草至不可族,客乃斗以花,采采百步耳,互出,半不同者。然春之花尚不敌其秋之柿叶。叶紫紫,实丹丹,风日流美,晓树满星,夕野皆火: 香山曰杏,仰山曰梨,寿安山曰柿也。
西上圆通寺,望太和庵前,山中人指指水尽头儿,泉所源也。至则磊磊中两石角如坎,泉盖从中出。鸟树声壮,泉唶唶不可骤闻。坐久,始别,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
又西上广泉废寺,北半里,五华寺。然而游者瞻卧佛辄返,曰:“卧佛无泉。”
作者刘侗,字同人,号格庵,湖北麻城人,跟晚明文坛上的竟陵派代表人物谭元春是同乡,并先后同时,文风亦颇相近。他与于奕正合著的《帝京景物略》,详细地记叙了北京一带的名胜园林、山川景物; 描绘细腻,造语冷隽,充满文学色彩。《水尽头》便是其中一篇。
这篇纪游散文,描述的是明代北京西郊香山水尽头 (即樱桃沟) 一带美丽的自然景观。文章也写得很优美,其艺术上的特色可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是用逆叙法,由溪溯源; 脉络明晰,精于谋篇。作者先从“泉之委”的下流写起:“观音石阁而西,皆溪”; 溪的“南岸皆竹”; 等到“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由溪而泉,由睹溪形而闻泉声。接着生动地描述了“石罅乱流,众声澌澌”的情形。最后才写“西上圆通寺,望太和庵前,山中人指指水尽头儿,泉所源也。”泉源之水于岩石磊磊“两确如坎”中汩汩涌出,泉声唶唶,如鸟鸣似的悦耳动听。一路由泉之委,写到泉之源,层层推进,脉络分明。如此谋篇布局,确有引人入胜之妙。
二是笔墨集中,如珠走盘,形散而神不散。本文写到了沿途所见到的溪、竹、石、花、草、叶、鱼等等,好像笔墨散漫,实则如珠走盘,纵横变化而不离本题。本题就是记水尽头的泉流。因此所记各景皆与泉水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溪,“皆泉之委”; 竹“渠泉而役乎竹”; 花,“渠泉而役乎花”; 因为有泉水灌溉,“杂花水藻”才蓬勃茂盛,多得连“山僧园叟”也“不能名之”。最后又紧扣本题,写“游者瞻卧佛辄返,曰卧佛无泉。”一些游人不作深入考察,浅尝辄止,误以为卧佛无泉,便兴味索然,一瞻辄返,这又从另一方面说明,只有泉溪灵动,才能引起人们的审美兴致。可见所记虽林林总总,貌似杂逸旁出,然皆以泉流之暗线贯之,形散而神不散。
三是刻画细腻,形象生动。作者描写景物,大都采用放大的特写镜头,使之细腻真切,鲜明生动。如对林林亩亩竹林的描写,不但逐一描述了竹丈始枝,笋丈犹箨,“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等形象,甚至连“竹粉生于节”的细小物态也被作者摄入笔端。又如写人踏石过溪,因石不平稳而“水珠渐衣”。渐,沾湿; 浸渍。而“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则伏。”真是生动如绘。再如写水源处,“鸟树声壮,泉唶唶,不可骤闻。”这是一支多么动人的大自然交响乐,只有坐得时间长了,仔细辨析,才能从一片天籁中区分开“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特别是描写秋日柿林,“叶紫紫,实丹丹”,比二月春花还娇艳动人。所有这些生动形象的描写,都能给人以如闻其声、如睹其景、如临其境的真情实感。
四是注重文字修饰,语言洗炼,造句精美。跟刘侗其他纪游小品文一样,本文的句子大都很短,而且多用迭字。这些经过锤炼的语言,极富有艺术表现力。如“石罅乱流”的一个“乱”字,既描写出山泉的水流在岩面凹凸不平的石缝中流动的无秩序之状,又描写出水流汩汩不绝欢快跃动的情景。又如以象声词“澌澌”状石罅间的乱流声; 以本来形容鸟鸣声的“唶唶”来形容泉源处流水的清脆声; 以“折折”写尽了小鱼在石缝间弯曲往来、活泼游动的样子; 以“风日流美,晚树满星,夕野皆火”来写秋日柿林的美景。美居然因充盈而流溢在山林间; 早晨树上缀满的莹晶露珠,就像撒落的星星似的闪烁动人; 傍晚火红的夕阳映照本来就火红的柿林上,如满山燃起了团团火苗,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所有这些语言都极富有形象性,或化静为动,或取喻贴切,或渲染得宜; 或诉诸视觉,或诉诸听觉,或诉诸感觉。读了令人神往,耐人寻味,使人陶醉,从中获得美的享受。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这篇纪游散文,不但如上面分析的那样,充满了浓郁的山水情趣,极富有艺术魅力; 而且在有些描写中还隐然带有格物的理趣。如写泉流为花服务,为竹服务,忙得欢快,忙得充实。而“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当不为花竹服务时,它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石泉而已。意思是说,泉水灌溉滋养了红花翠竹,同时也点缀了自己,显示出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一点对我们不无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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