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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敬《重修湖心亭记》原文及赏析

2023-04-07 14:38:22

  西湖如镜,湖心亭则镜台。镜若翳,不可一日不磨。镜台而毁,岂能终年不葺哉。余初作疏,倡修两亭。以为修放鹤亭,宜属之逋叟逸翁; 修湖心,宜属之游人士女,盖求其各称也。

  崔徵仲使君曰:“不然。我辈寓迹,半在萍香鸥影间。湖则吾湖,而谓亭非吾亭耶? 今夫冠剑成群,庖聚臭, 蚁集于午, 萍散于晡, 每虚崆峒半夜之月,亦冷翠窦朝生之云,织往芸来,辱亭为邮,而亭不受也。乃若樵风转棹,渔火回榔,霓色羽颜,过而不盼, 寂寥飘忽, 视亭閴如, 画栋朱帘, 不觉落飞仙散吏之手。当夫花阗锦炫,筑沸箫鸣,吾则收纶于芦中,苏兰桥里,凝眸遥睇,直以蜃阁烟楼视之。及乎远寺浮钟,长澜吐魄,橹影微拖,水鸟惊翮,凭栏洗盏,寸寸浮碧,恍惚遇司马才仲,携丽人而他适。西岭尚睡,东方已白,迨于浓云塞,苦雾昏,木脱叶,水露龈,张琴则缩手难写,拨柮而宿火未温。乘人踪之断绝, 起款乃于一叶。 紫裘貂帽, 危坐而气不酸;名士高僧,共榜而吟不歇。仿佛偕孤山老翁,曳杖而出巡篱缺。夫避亭之炎,而就其冷; 疗亭之俗,而还以真。 惬心自适, 风月主宾。 吟蓑牧褐, 茗仙酒民。访邺侯之故井,披昭谏之遗文。可荐香苹,可酹松春。故曰,湖为吾湖,而亭亦吾亭也。且子不见叟曩月之出处乎? 履虎之尾, 撄鳄之唇, 貂毒所攻, 焚山爨珣。 强项一吏, 腰领几分? 冰山忽倒, 焰海俄沦。乃得重繇萝薜,再婴冠绅。大隐各区,逍遥水滨。后苏前白, 净侣为群。 又安敢任芜秽不餙, 废行滕不纫也? 故曰,葺亭,亦吾辈事也。”

  是役也,使君割廉饩,不给,至解腰围银艾佐之。旌纛干旄,诸君子之当途者,以至缨绂弁簪,诸胜流之尚义者,咸玄感乐助。于是,仍旧材者十之六, 撤其腐十之四。 粉堊丹碧, 不日而具; 俗颜猥额,芟除一空。至于匡襄终始,则有寓公汪然明、高士蓝田叔,皆能佐佑乎亭,而亭因以重者也。

  亭成来问记,夫使君前语,已尽之矣。第忆希文氏语曰:“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使君劲节正气,照曜寰中,顾肯嘉惠此一亭,令山水间永披徵仲清风,亦何减富春垂钓时耶? 客有举曹溪偈相难者云:“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使君作此有漏因,尚是人天小果,是又不然。夫无树,则西竺莲邦,何处化生七宝庄严? 非台,何得诸天围绕? 且明镜不安台,遂作简文帝诗懺,则此镜此台,正为飞来小灵鹫写照。徵仲篇什,含吐齐梁,今日拂拭湖光,一洗千年坌浊,即湖为不动尊,亭为不坏身可也。”徵仲笑而颔之,命勒之珉。

  杭州西湖的湖中心,有座柳丝飞翠的小岛,座落于三潭印月北面,这就是湖心亭。湖心亭旧称振鹭亭,这里原为宋朝苏轼知杭州时所筑湖心三塔旧址,后为湖心寺。明弘治年间 (1488-1505),按察司佥事阴子淑执法严峻,查明寺内和尚依仗太监恶势力横行不法,即毁掉寺庙及其寺塔。嘉靖三十一年 (1552),太守孙孟在原湖心寺遗址建造一座亭子。中有一亩多宽的露台,四周围列石栏杆,纵目远眺,湖山胜概,一览无余。时经数年,亭子坍毁。万历四年 (1576),佥事徐廷裸重建之。万历二十八年(1600),司礼监孙东瀛改其名为“清喜阁”,以后明清两朝曾多次重修。湖心亭四面临水,花柳掩映,亭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明朝张岱在《西湖梦寻》中,称湖心亭“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楼,烟云吞吐,恐滕王阁、岳阳楼俱无其伟观也。”本文记的是韩敬退官后,某次重修湖心亭事。

  文章开头将西湖喻为镜子,湖心亭比作镜台,以铜镜不磨起翳,反衬镜台不能长年不修之理。紧接着作者交代了倡议修亭的构想,以为修放鹤亭当归那些“林和靖”之类的隐逸文士,以发扬当初林逋梅妻鹤子的林下风致; 而修复湖心亭则是湖上游客仕女们的事。一雅一俗,以使两亭各得其称。

  作者紧接着笔锋一转,借崔使君之口,用“不然”两字,领起下文,就修复湖心亭一事,阐发了独到见解,畅抒了自己的情怀。言辞清丽,谈吐纵横,犹如一篇抒情赋。借阐明修复湖心亭为份内之事,极情赞美西湖的湖光山色,不落一味赞美之俗套,可谓别具匠心。

  “我辈寓迹,半在萍香鸥影间”,怎么能说“湖则吾湖,而谓亭非吾亭耶?”先用一个反诘句开头,揭示了这篇小赋的中心题旨,然后以铺叙手法,阐述“湖则吾湖,而亭亦吾亭”,因而“葺亭,亦吾辈事”。

  先从“湖则吾湖”之意切入,抒写湖心亭早、晚、四时不同景色,感叹当今游人辱没湖心亭的本色。人们成群结队而来,任意烹饪宴饮,以至秽臭难当。午前如蚁群会聚,午后如浮萍飘散。各色男女往来如梭,简直把湖心亭当作田间小舍。每当樵夫回船,渔父归航时,即使湖面霞光云霓,他们却熟视无睹,过而不盼,空辜负了湖光山色。入夜,在烟岚笼罩下,亭上静寂无声,那画栋朱帘之亭台,也不为我所享用,枉落飞仙散吏之手,与“辱亭为邮”又有何异?

  当那百花吐艳,令人目眩神迷之时,箫筑悠扬,人们赏春揽胜之际,吾辈得以闹中取静,垂钓于芦苇丛中,凝眸远眺那湖心亭,真如海市蜃楼一般美妙神奇; 而当那远寺送来阵阵晚钟,只见长澜中玉兔东升,小舟轻摇,水鸟惊飞,凭栏洗盏,湖中处处浮碧,此情此景,好不心旷神怡,恍惚间遇司马相如携美人而远去。后人曾有一楹联云:“一片清光浮水国,十分明月到湖心”,正是如此意境。当那栖霞岭尚在梦中,东方早已露出鱼肚白时,或是晨雾弥漫,或是暮霭笼罩,或是落木潇潇的清秋,或是水落石出的冬令,湖上景色自有不同情趣。一到冬天,想张琴而缩手难拨,要向火则宿火未温,此时此刻,乘人踪静寂之际,唱着渔歌,与名士高僧荡起一叶小舟,往湖心亭划去,一路朗吟不绝,其乐何及! 避开亭上熙攘纷扰,而就其清寂时玩赏,将亭从俗客中拯救出来,而还其高洁之本来面目,这正是吾辈之责任,又有何不可?邀清风明月入座畅饮品茗,访寻唐时李泌开掘的六井之胜迹遗踪,披阅吴越时罗隐那高雅遗文,聊以香草、美酒祭奠湖神,这才真正是吾辈的本意。如此说来,无论晴雨、晨昏,抑或春夏秋冬,我们半在萍香鸥影间寓迹,而如蓬莱之湖心亭,则正是我们的去所,故而说,“湖则吾湖,而亭亦吾亭也。”

  行文至此,又宕开一笔,转入下一层次,着笔于“葺亭,亦吾辈事也”。先从名士长老们经历落笔,他们履虎尾,撄鳄唇,可谓历尽仕途艰险。然而,这些刚正不阿者,身边能有几分银两? 人间的权势不能永恒不变,可以如火焰明亮时照耀天宇,可顷刻间就会熄灭。于是重新穿起隐者服饰,隐居于名山,逍遥于水滨。以湖光山色为乐者,前有唐之白居易,后有宋之苏东坡。如此说来,我们怎能让其荒芜而使杂草丛生不加修饰,任其破烂而不补缀完好呢?所以说,“葺亭,亦吾辈事也”。作者借崔使君一番言辞,铺采摛文,层层推进,淋漓酣畅地阐明了重修湖心亭为吾辈份内之事的道理,借以纵情赞美西湖。

  在此基础上,作者具体叙述了修亭经过。崔徵仲带头赞助,不仅割禄米馈饷,而且解私囊相助。影响所及,或执权柄者,或名士风流,纷纷捐赠。于是动工兴修,撤腐材,留旧料,画栋雕梁,粉饰一新,俗颜猥额,削除一空。参与修亭而匡助始终者有汪、蓝等高士,而使此亭因此而更名重一时。

  最后,行文转入作记情由,又回到文章开头话题。作者引范仲淹名言:“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借题发挥而极力赞颂崔使君修亭壮举。其气节高山仰止,其德性清水长流,从而使西湖山水将永披崔使君之清风。以东汉严子陵不愿为官而垂钓富春江作比,愈见得此举之高雅清正。结尾处由叙生议,借“菩提无树,明镜非台”而反其意用之,进而释明菩提有树,可化西方七宝莲台,明镜有台,故而西方佛祖诸天围绕。至此,回应开头,西湖为镜,今日为镜筑台,正是千古劲节。“拂拭湖光,一洗千年坌浊”作尾,极尽赞美之言辞。

  本文起笔奇兀,运用鲜明生动的比喻,阐明修复湖心亭之必要,然后以自己修湖心亭之看法,导引出崔使君的独到见解,从“湖则吾湖”、“亭亦吾亭”、“葺亭亦吾辈事”三方面加以铺叙,逐层推进,从而阐明修亭是份内之事的道理。既是交代修亭经过,更是立足于亭而将西湖之湖光山色描绘得淋漓尽致,并借修亭而抒情,赞崔徵仲修亭之劲节清风。全文融记叙、描写、抒情、议论于一炉,别有风格。

  湖心亭经历多代,几度沧桑,阅尽人间春色。如今已修建一新,翘角飞檐,琉璃碧瓦,典雅端庄。湖上泛舟,不到湖心亭,可谓枉游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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