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①。
同贫同病退闲日②,一死一生临老头③。
杯酒英雄君与操④,文章微婉我知丘⑤。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⑥。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⑦。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⑧。
窅窅穷泉埋宝玉⑨,骎骎落景挂桑榆⑩。
夜台暮齿期非远(11),但问前头相见无?
刘尚书即刘禹锡,字梦得,任太子宾客时,曾加检校礼部尚书。他与白居易早年相识,后同居洛阳,过从甚密。这两首诗大约是白居易在会昌二年(842) 刘禹锡亡故后不久,也即他自己去世的前二三年写下的。
第一首以抒写诗人和亡友的交谊来悼念亡友,赞颂了亡友峻拔的品格和卓越的才华,眷恋深沉,又哀而不伤。
垂暮之年悼念挚友,本该悲伤痛极; 但诗人却别有套数,起首便出语不凡: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白居易在其 《 〈刘白唱和集〉解》中说,他曾把他与元稹同播声名而不得独步吴越,戏称为 “不幸”; 而“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意思是说,刘禹锡驰骋诗坛,处于同自己并驾齐驱的地位。他盛赞刘禹锡 “诗称国手” (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若妙与神,则吾岂敢! ” (《 <刘白唱和集> 解》 )文敌诗友,志同道合。两人自贞元相识; 宝历二年 (826) 于扬州结伴北还; 至开成年间,白居易为太子少傅,刘禹锡为太子宾客,均分司东都洛阳,日逐递相唱和,互通情款。白居易晚年同刘禹锡的交谊,甚而超过元稹。这两句以夺人的语势张扬了亡友的声名,追述了他们之间的友情,笔力高迈,将诗题预伏的悲怆气氛荡开一边。
次联顺前联笔势而急转直下,先回忆了二人退职后闲愁难遣、贫病相依的悲凉遭遇,次描述了自己与亡友生死殊途的凄楚心境。白居易与刘禹锡在洛阳同任闲职时,均已年近古稀。老病缠身,加之仕途冷暖,两位挚友同病相怜,心心相印。但此景不长,三两年后刘禹锡即去世了。一死一生,诗人形单影孤,发为慨叹,语极悲痛,全诗格调至此顿为低沉。这两句分别叠用一个“同”字和一个“一”字,于回环往复的韵律中,突出了挚友生前两人共同的境遇和挚友卒后诗人孤苦无依的悲凉。
第二联“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并没有接上文余势,去抒发失去挚友的悲痛; 反而回转一笔,把挚友与刘备这样的盖世英雄,孔子这样的硕祖宗师相比拟,高度褒扬了刘禹锡磊落伟岸的品格与卓荦不群的才华。刘禹锡 《蜀先主庙》 云: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 其《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又云:“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本联第一句即明以姓氏为由,用 《三国志》之典,暗融此二诗语意于其中,化用无痕。不惟显现了亡友高峻凛然的形象,兼而回顾了朋友之间诗酒酬唱的风雅快事。此联第二句用典,也不是兴致所到,偶然为之,而是确有所指。刘禹锡的诗,有论者谓其含蓄不足,精锐有余。白居易于此论深表异议,故此以知音的身份,把亡友与“至圣先师”相比并,对其诗文大加揄扬。
白居易以刘禹锡为 “诗豪”,他不相信“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均见《〈刘白唱和集〉解》) 的挚友会就此泯灭。在尾联里 他以揣测的口吻,认定挚友虽亡而英灵犹存,正同他的另一至交元稹在另一个世界里结伴漫游呢! 全诗由设想臆度的语式作结,把诗人对亡友追忆眷念的缠绵情怀表露得曲尽其至。
这两首诗是“联章诗”,上下之间,一脉贯通。第二首即承续上一首诗末“应共微之地下游”余绪,借抒写诗人孤寂索寞的悲凉境况,进一步表达了对亡友的思念之情。感人至深,又伤而不怨。
首联紧扣诗题,犹如把一幅诗人的自画像展示在读者面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为失去志同道合的故友而痛心疾首,涕泪纵横。“吾道孤”一语,出自 《春秋公羊传》 哀公十四年。原文为 “西狩获麟,孔子曰: ‘吾道穷矣! ’”其下何休解诂说: “夫子将没之征,故云尔。”诗人化用孔子这句话,除喟叹孤单无朋外,也流露出了自己不久于人世的预感。此联统领以下数句,为全篇意旨所在。
次联作为“今日哭君吾道孤”表层含义的注脚,以形象的比拟表明了诗人与挚友相互依存的密切关系: 箭折而弓无用,唇亡则齿必枯。“不知”、“兼恐”二词,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了诗人失去挚友后百无聊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态。
白居易与刘禹锡同一生年。挚友亡故之后,贫病交加的诗人也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第三联即是对“今日哭君吾道孤”深层意蕴的阐释。托物寄兴,哭友痛己,哀悼故友长眠九泉之下,慨叹自己为数不多的时光也将转瞬即逝。“窅窅穷泉埋宝玉,骎骎落景挂桑榆”——宝玉沉埋,永无出头之日; 落日斜晖,疾速消褪难久留。这两句,暗与明互衬,静与动对照,死亡的永恒与生命的短暂相峙,极大的反差把诗歌的基调捺向低谷。
“夜台暮齿期非远”,一位苍白憔悴的老人正蹒跚着迈向坟墓。诗至尾联首句,道破了垂暮之人的最大忌讳,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恸顷刻涌上心头,使人感到难以挣脱的窒息,孰料诗人出人意外,“但问前头相见无”一句,款款掇转阴霾,全诗意境顿为拓开。死不足怨,诗人关心的,只是在人生尽头之外的无限延伸中,能否再与故友相见。企冀尽管虚无渺茫,但却把浓重的哀伤浅浅冲淡。在参透禅机,自认为 “死生无可无不可” ( 《达哉乐天行》 ) 的 “香山居士”笔下,这首悼亡诗于真挚深沉的凄情哀思外,倒另具一种正视死亡的坦然胸怀。这也许正是常人难道之处吧!
这两首律诗,通篇浸透着诗人的哀思; 而这种情感也随时处于跌宕起伏之中。始则仰天长号,似高诵诔文; 继而回首低述,如向隅而泣; 其间掺以颇感欣慰的揣度和自我宽解的表白,诗人把自己的心情倾吐得曲折婉转,而又淋漓尽致。上下两篇哀而不伤,伤而不怨,堪称别有特色的悼亡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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