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二年,上天竺广慧法师筑退居于寺门桥南,名之曰“复庵”。后负白云峰,前直狮子、乳窦二峰,带以清溪,环以美箭、嘉木。凡屋七十余间。寝有室,讲有堂,中则为殿,以奉西方像设。殿前辟大池,两序列馆,以处四方学者。炊爨渥浴,皆有其所。床敷巾缽,云布鳞次。又以为传授讲习梵呗之勒,宜有游息之地,以休其暇日,则又作围亭流泉,以与学者共之。
既成,命其弟子了怀,走山阴镜湖上,从予求文,以记岁月。予告之曰:“进而忘退,行而忘居,知趍前而昧于后者,士大夫之通患也。故朝廷于士之告归,每优礼之。而又命有司察,其尤不知止,以励名节而厚风俗。士犹有不能决然退者,又况物外道人?初不践是非毁誉之途,名山大众,以说法为职业,愈老而愈尊,愈久而人愈归之。虽一坐数十夏,何不可者? 如法师道遇三朝,名盖万衲。自绍熙至嘉泰,十余年间,诏书褒录,如日丽天。学者归仰,如泉赴壑。非有议其后者,而法师慨然为退居之举。倾竭囊装,无所顾惜。虽然,以予观之,师非独视天竺之众,不啻弊屣。加以岁年,功成行著,遂为西方之归,则复庵又为弊屣也。死生去来无常,予老甚矣,安知不先在宝池中俟师之归,语今日作记事,相与一笑乎?”
开禧元年三月三日记。
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大寺庙统称三天竺。位于杭州灵隐寺飞来峰北麓,是过去钱塘庙会最热闹的去处,为西湖游览胜地。其中下天竺创建于东晋咸和五年 (330),南宋时,为五大名寺之一。寺殿建筑富丽堂皇,有僧900余人。中天竺距下天竺一里许,乾隆下江南时曾赐此寺为“法镜寺”。上天竺距中天竺约二里,五代吴越时所建,初名天竺看经院。相传僧道翊结庐于此时,见一奇木夜间发光,请人刻成观音像,祷雨应灵,后改名为灵感观音院。复庵位于上天竺寺桥南,是广慧法师所建筑的退居,陆游作记时,正当初建而最盛时。
文章开头交代复庵来历以及整体布局。复庵于嘉泰二年 (1202) 建造,是上天竺广慧法师为自己建造的退居,位于寺门桥南。复庵背靠白云峰,门对狮子、乳窦二高峰,清溪如带,围绕其间。四周佳木葱笼,环境清幽,景色秀丽,庵内共有七十多间房屋,内有卧室、讲堂,中间是佛殿,供奉西方如来等诸佛像,佛殿前是大池塘,厢房排列两旁,是安置四面八方来此求学之士、僧。房内巾、钵等饮食、漱洗器具设备,一应俱全。此外尚有供佛学弟子假日游览休憩的亭台流泉……作者将全庵格局从外到内叙述得井井有条,总体印象是好一座幽静的退居,好一处佛学修炼之所。法师建造复庵,当与天下佛门学子共享这清幽的境界。
退居筑成以后,广慧法师就派他的弟子了怀和尚,来到绍兴镜湖畔请大诗人陆游撰写复庵记文,引发了诗人一番议论。世人往往只知前进而忘后退,只知赶路而忘住宿,只知快步向前,而不知回头看看退路,而这更是士大夫的通病。因此朝廷对于自愿告老还乡的做官人,往往给他们以优厚的待遇,并且又叫有关部门的官吏监察他们的行动,可是他们虽退居在家,却仍不知止息,总希望发扬自己的名誉节操,以促世风之淳朴。士大夫之流尚且如此不愿断然急流勇退,更何况超然物外的道者呢! 他们当初就看破红尘,任何是非褒贬,与他们毫不相干! 他们居名山而建佛寺,广聚信徒而说法讲学,愈老愈受人尊敬,行道愈久远,皈依的人也愈多。虽然一坐蒲团几十年,有什么不可呢? 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无所谓退,也无所谓不退。象广慧法师这样行道历经三朝,声誉远播,在僧道中首屈一指。自绍熙至嘉泰十几年,多次受到皇帝亲发诏书表彰。他的事业兴旺发达正如丽日当空,阳光灿烂,深受四方学子敬仰,远近归附如百川归海。有如此德行的法师,当然从来没有也不会有人谈论他的退与不退。然而广慧法师却非常慷慨洒脱地建筑退居,拿出自己多年之私囊积蓄,倾其所有,毫不顾惜。文章边叙边议地从士大夫的名“退”而实不退,谈到僧道本可以无所谓退与不退,进而讲到法师筑退居的壮举,从广慧法师的道行、功德讲到其慨然退居,将法师的勇退与士大夫的不退作一鲜明比照,竭力颂扬广慧法师的人格品性。作者由记居推及筑居的人,二者兼美,从中亦抒发了身为士大夫,对自我之命运坎坷、遭遇不平之感叹! 紧接数语颇有深意:“以予观之,师非独视天竺之众,不啻弊屣,加以岁年,功成行著,遂为西方之归,则复庵又为弊屣也。”作者认为,法师筑退居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天竺的僧徒,而是似退非退,好比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仍在继续不停地赶路,筑退居也就并非真正休退,而是在继续修炼德行。如此下去,一旦功德圆满,恐怕此复庵又成为法师的一双走向人生终点的破草鞋。最后以谈笑诙谐的笔法作结,文笔幽默而富有理趣! 叙自己亦是似退非退,一旦早丧,在那法池中等待法师来归而已。
严羽 《沧浪诗话:》:“本朝人尚理”。正如宋诗出现议论化倾向一样,利用游记进行说理正是宋代游记的一大特色。本文为复庵作记,也是在记叙基础上以议论作结。文章先从介绍它的来历及其总体布局开始,接着由庵及人,夹叙夹议,以士大夫作对比,赞扬法师的德行善举,说明仕林“退”之难,法师“退”之明。最后以通俗的比喻,形象地点出复庵的作用,实为继续修炼之场所,由人及己地抒发了作者对人生社会的无限感慨。作者一心爱国,一生追求抗金复国,然而始终不被南宋朝廷信任,终身不能如愿,及老被迫退休而壮心不已,临终还要嘱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真可谓一生也没有退过一天。如此为国忧为民愁的耿耿忠心,真“如日丽天”。然而这又有何用?在一心只求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统治下,只不过是脚着“弊屣”,走向死亡而已。这篇散文恰恰是作者思想的曲折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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