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归云去雁,淡寒采、满溪楼。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凝情望行处路,但疏烟远树织离忧。只有楼前溪水,伴人清泪长流。霜华夜永逼衾裯,唤谁护衣篝? 念粉馆重来,芳尘未扫,争见嬉游! 情知闷来��酒, 奈回肠、 不醉只添愁。 脉脉无言竟日,断魂双鹜南州。
大概是由于情韵幽馨绵邈的缘故吧,张孝祥的两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及“紫箫吹散后”),历来受到词选家和词评家的注目。南宋黄昇将其选入《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并分别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明代杨慎称道第一首说,“清丽之句,如‘佩解湘腰,钗孤楚鬓’,不可胜载”。(《词品》)清代贺裳则推重第二首:“升庵极称张孝祥词,而佳者不载,如‘梦时冉冉醒时愁,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此则压卷者也。”(《皱水轩词筌》)按,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而不明究竟谁同谁离别,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仍等于无题;对于《花庵》、《草堂》谬加词题之陋习,陈廷焯、王国维在词话中已痛加指斥,甚至谓“词有题而词亡”。杨、贺等光从表面赏其清辞丽句,也未能揭示其内在深蕴。推为压卷,却没有指出好在哪里,就不足以服人。1971年,孝祥长子张同之夫妇墓在江浦县(今属江苏南京)发现,出土文物中各有墓志一方。这才帮助我们肯定孝祥和同之的父子关系;同时根据《念奴娇》(“风帆更起”)词及其他资料,揭开几百年来人所未知的孝祥和同之生母李氏一段爱情悲剧(详见1979年宛敏灏撰《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载《文艺论丛》第十三辑)。本事既明,于湖词中一些涉及爱情长期以来认为迷离惝恍的作品,也就可以得到确实的解说。
原来在金兵攻宋越淮南下时,人民纷纷渡江避难,张、李两家也不例外。其后孝祥与李氏在客中相识以至同居,并于绍兴十七年(1147)生下同之。绍兴二十四年廷试,高宗擢孝祥为进士第一,间抑考官预定第一之秦桧孙秦埙为第三。唱第后,桧党曹泳揖孝祥于殿庭请婚,孝祥不答。于是桧党诬陷其父张祁有反谋,下狱。不久桧死才得释放。孝祥与李氏原仅同居关系,此时更不便公开出来。只得在绍兴二十六年另娶仲舅之女时氏为妻,于是迫不得已与李氏分离。大约彼此商定以李氏要学道为名,回到她故乡桐城的浮山。这年重九前夕,孝祥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送李氏和九岁的同之溯江西去。这首词,就是送别李氏后不久继《念奴娇》而作。
上片写既别情境。起笔二句,是远望之景。“归云去雁”,喻李氏已离开自己远归了。只剩下嫩寒时节的满天秋色,留给伫立溪楼之上的词人。次三句追思话别时难堪的情景。解佩分钗,写临别互赠信物。前句自谓,用楚辞《湘君》“遗予佩兮澧浦”语意;后句则以钗留一股去描述李氏的凄恻神情。“鸾鉴分收”用南朝陈末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离别时,破其镜各执一半的故事(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这只有用指夫妇被迫分手才恰切,就更清楚地暗示事情的悲剧性。此时再次凝情遥望去路,但见疏烟远树,织成一片离忧。愁绪万端,不可解脱,尽在“织”之一字中写出。歇拍二句,写低头所见所感。自己滴不尽的清泪,只有楼前的溪水相伴长流,这是多么寂寞痛苦啊!
下片用想象造境。换头五句,实际上是以第三句的“念”作领字,全是预想今后自己的凄凉光景。秋深夜永,霜寒侵被,有谁替自己护理衣篝?薰衣暖被,事必躬亲,具见李氏过去对词人的温柔体贴。而在相念中数及此日常生活琐事,益见追维往昔,事无巨细,无不在萦怀相忆之中。当他重到同住的旧馆,芳踪如在而人已杳,悲从中来,哪里还有娱乐的心情! (“争见”陶本作“争忍”)这一描写,也表明两人相处的欢乐。本是预想未来的孤苦,却层层翻出过去的美满,就更衬出此时之难堪。词情至此,如再平铺直叙下去,便流于呆板。故以“情知”两字把词笔改从对方来进一步描写。“情知”略与“料得”意近,比“明知”、“深知”、“遥知”等含蕴丰富得多。由于相知之深,他可以肯定李氏在苦闷的时候是借酒浇愁。怎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非但不醉,且是愁上加愁。以此“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倍增心灵所担荷的痛苦。这样的生离,又何异于死别! 结尾回承上片溪楼凝望,相信李氏也和自己一样,“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但深知不可能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而是作一种神仙传说的希冀。痴望他也能如仙人王乔每朔望从叶县到洛阳,化舄为凫从东南飞来。因须仄声字,故改凫为鹜。“南州”,泛指南方的州郡。李氏所在的浮山在江北,建康、临安皆在其东南,故称为南州。“断魂双鹜”,实际是怀人;“脉脉无言竟日”,也是作者自白。这样以神仙传说作结,不但与李氏学道的身分符合,更能将彼此无可奈何的心情融为一体表达出来,韵味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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