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的作者向来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冯延巳,但李清照认为是欧阳修。李是宋代人,离欧生活时代不远,她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另外,这首词的题旨是什么,历来也颇有歧见。清人张惠言《词选》把这首词视为有寄寓的政治词,处处与屈原的《离骚》相比附,认为:“‘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过’,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竟把“乱红飞过”喻指为北宋大臣韩琦和范仲淹遭受斥逐。王国维不同意这种穿凿附会的臆测,他在《人间词话》中批评了张惠言对欧词的“深文罗织”。他说:“固哉皋文(张惠言的字)之为词也! ”认为象欧阳修这类词“皆兴到之作”,并无政治上的寓意。我们同意王国维的意见。这首词细腻地描写了封建社会上层的一个深闺思妇的愁苦心情,它以曲折深远的意境与摇曳荡漾的情思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词上阕一开端即描绘出思妇所处的典型环境。“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迭用三个“深”字,极言庭院之幽深。“几许”,约略估计之词,意为若干,多少。这里以疑问语气出之,是为了加重“深”的程度,与下文“帘幕无重数”相映成趣。李清照对这首词特别是首句非常赞赏,她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杨柳”、“帘幕”二句,言一簇簇的杨柳攒聚一处,好象烟雾堆积,又好象数不清的重重帘幕,造成内外阻隔,使得本来得深的庭院变得更加深邃了。生活在这样一个琼楼深院中的女主人公,本来应该是“不知愁”的;当她“春日凝妆上翠楼”的时刻,却无心赏玩明媚的大好春光,而是满怀愁肠地向远方凝望,“玉勒雕鞍游冶处”,也就是薄情郎沉湎的歌楼妓馆——章台路。“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有雕花为饷的马鞍,泛指贵族公子的坐骑。“游冶”,这里指狎妓一类的寻欢作乐。“章台路”,汉代长安有章台街,在章台下,后来章台便成为妓女住所的代称。通过刻画与描写,一位幽闭深闺的贵族女子,因为薄幸人一味追求狭邪之游而愁苦的心情便曲曲传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玉勒”一句用浓笔极写薄情郎的游治之欢,“不见”二字,又以冷隽之笔描写女主人公的惆怅、悲哀,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再联系发端三句来看,那舒适华丽的高楼深院,本是赏心悦目的如烟杨柳,这时却适足以反衬深闺思妇的愁苦,在艺术上收到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的效果。
下阕,“三月暮”点出时令,“雨横风狂”,描述气候特征。春光云“暮”,本已使人不堪,何况风狂雨骤,更加速春的消逝,更何况时候又到了黄昏。三层意思,层层递进,又层层深入,使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只有掩起门户独守空房,发出“无计留春住”的悲叹。这句的“春”字涵义深广,耐人寻味。细绎词意,一则实指春天,二则象征美好的青春年华,三则隐喻爱情。真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将女主人公那种因物感时,因时怀人而又自伤孤寂的内心活动刻画得细腻而透辟。
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历来受人赞赏的名句。在此之前,温庭筠有“百舌问花花不语”(《惜春词》)之句,严恽也有“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落花》)之句,或为欧词之所本。但温、严的两句都不及欧词著名,其原因盖在于欧词这两句以眼前之景写内心之情,寄深于浅,借景抒情,包含多层意蕴。毛稚黄(先舒)分析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有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 ”(《古今词论》引)这里的花,已被作者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赋予了人的思想感情。思妇以泪眼相看相问,花既不语,又纷纷飘飞秋千之外。是人有意而花无情呢,还是人、花同一悲惨命运,以花飞花落暗喻思妇的无所依托? 作者没有明说,只是以其生花妙笔,传达出一种缥缈绵邈的情思,让读者去琢磨,去思索,去“各以意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因而读来反觉韵味无穷。前人谓“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胜”(沈谦《填词杂说》),欧词这一结句动荡而迷离,的确达到了既奇且胜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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