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首词通过写旅人即词人自己在征途上的感受,既表达了旅愁,又抒写了对家中妻子的怀念之情。
上片写旅人在征途上的所见所感。开首三句“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主要描写绘初春景色,并略点旅人在征途中的情事。“候馆”、“溪桥”、“摇征辔”,点明征途; “梅残”、“柳细”、“草薰风暖”,则分别从视觉、嗅觉和触觉三个方面,描绘了初春郊野的绮丽景象,并交代了时令。这里,“残”、“细”、“薰”、“暖”,不仅分别写出了“梅”、“柳”、“草”、“风”等景物初春时的特点,也写了抒情主人公即旅人对景物的感受。需要指出的是,词人在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妙在十分自然,不露痕迹。一是“候馆梅残”,化用了《荆州记》的一段故事。故事说,陆凯和范晔相友善,特从江南寄一枝梅花给范晔,还附有一首赠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指在长安的范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今,旅人在征途上忽见“候馆梅残”,能不引起他对闺中人的怀念吗?二是“草薰风暖”,实从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句脱化而来。江赋上句写女子闺中所感,下句写男子陌上所感,而这里则融“风暖”、“草薰”于一笔,都跟旅人“摇征辔”的情事联系起来,从而生动地再现出旅人迎着和煦的春风和碧嫩的春草所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振辔摇缰,纵马而行的情景。“草薰风暖”,看来是乐景,但从“摇征辔”来看,它分明又映托着旅人的哀情。另外,“溪桥柳细”,也不是泛写之景,因为柳枝柳色最容易触动离人的情思,旅人在征途上看到依依袅袅的“嫩于金色软于丝”的杨柳柔条,自然要联想到送别的亲人。总之,开首三句,虽系写景,但景中已自关情。歇拍两句“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转写旅人旅途中的感受。感从何来,正从旅人所触之景而来。试想,在这“梅残柳细”、“草薰风暖”的大好时节,不能留在家乡和闺中人一起领略这美丽如画的初春风景,却要摇辔振缰、跋山涉水地到那远离家乡的地方去,怎能不触动旅人的离愁别恨呢? “离愁”句正承上句的“摇征辔”而来。马儿不停地向前趱奔,离开家乡是越来越远了。而“离愁”呢? 也随着空间距离的不断延长而不断增加着,以至无穷无尽。这和词人的具有一波三折之妙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渐行渐远渐无书”句同一机杼,逐步推移,直到逼出歇拍一句的“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无穷的“离愁”,正象沿途所经过的溪流,绵长不尽。这里用绵长不尽的春水比喻旅人绵长不尽的离愁,不仅贴情切景,写出了旅人的独特感受,同时又把抽象的“离愁”化成了具体的形象,从而更容易唤起读者的联想,取得使读者感同身受的艺术效果。在古典诗词中,以水喻愁的名句不乏其有。李白《横江词》说:“一水牵愁万里长。”刘禹锡《竹枝词》说:“水流无限似侬愁。”晚唐诗人李群玉《雨夜》诗说:“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南唐词人李煜《虞美人》词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人以后,秦观的《江城子》词说:“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些以水喻愁的诗(词)句,同中有异,各有其妙,是不好妄加轩轾的。词人的“迢迢不断如春水”,主要在表现“离愁”的“渐远渐无穷”。另外,“春水”还和第二句的“溪桥”遥相呼应,还可使我们想见旅人踟蹰桥头,怅望溪水的情景。
下片,全是旅人沉思中境界,主要写旅人想象中闺中人的愁苦心理和情状。旅人感到“离愁”就象那“春水”一样,“迢迢不断”,无穷无尽,便想到闺中人的心境也必然同他一样。所以换头一句便直写其痛苦的心境。“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李清照《点绛唇·闺思》)这里换头说“寸寸柔肠”,正言其伤心已甚,愁苦已极。第二句“盈盈粉泪”,虽系写闺中人的外在情态,其实这正是她痛苦心境的外在表现。泪是感情活动的一种象征,她流那么多的泪,不正说明她的肝肠寸断吗? 这两句实在是相得益彰,使闺中人的形象更加鲜明可见。第三句“楼高莫近危阑倚”,是旅人想象中的闺中人的心理活动。这里说“莫近危阑倚”,其实正言其已“近危阑倚”,只是由于看不到旅人才发出这种无可奈何的喟叹。这和李煜《浪陶沙》的“独自莫凭栏”和范仲俺《苏幕遮》的“明月楼高休独语”的造语方法同一机杼,都从反面落笔,表现的感情极其沉痛,极其强烈。
结拍两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紧承上句,更近进一层。闺中人登上高楼,泪倚栏杆,极目远眺,但她所望到的只是芳草萋萋的原野,而原野的尽头则是青碧青碧的春山,视线被挡住了。而“行人”呢? 偏又越过了“春山”,早在“春山”外边了,她是再也看不到了。这两句的写法和范仲淹《苏幕遮》词中的“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的写法相类,都是在想象中更进一层,并提景物和情事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从而更深刻地表达出抒情主人公极复杂的思想感情。
这首词所抒写的不过是离情别绪,此外,并无更深的含意。但就其格调和技巧来说,在欧词中还是值得称道的一首。首先,它虽然把离情写得十分缠绵婉曲,但没有脂粉气息,感情比较真挚,格调比较清丽、健康。其次,在造境方法上,也有一定的创造性。象上片于写景中带出“行人”的情事和“离愁”,情和景结合得又紧密又自然;下片更用设想中的境界,带出闺中人的情事和心理活动,这不仅把“行人”的“离愁”放在了一个更为扎实的感情基础上,同时也扩大了词境。明代人卓人月评及此词时说,“行人更在春山外”句,“不厌百回读。”(《词统》)王世贞也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此淡语之有情者也。” (《艺苑卮言》)正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需要顺便指出的是,我们在诗中、文中听到的欧阳修俨然一个“夫子”形象,好象七情六欲,少了一情。其实,这位文忠公的感情是很丰富的,男女之情不光有,还是十分深笃的。通过这首小词,我们不就看到了他感情生活的另一面了么?他(还有许多他这样的人)所以不在诗文当中写这种感情,而把它留给了词,也许正因为词“别是一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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