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熳,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 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前人说过这首诗好象一篇游记,人们历来还把它当作韩愈“以文为诗”的成功杰作。全诗除“荦确”、“疏粝”等个别词句较古拙陌生而外,都用的是常见的词汇,读者本不难读懂。但为了探索本诗的艺术特色,我又尝试着把它译成一首白话体的无韵散文诗:
从险峻山石间的那条崎岖的小路,
黄昏时来到古寺前,蝙蝠正成群乱飞。
我们到堂上阶前才坐定,就来了一阵骤雨,
雨后只见芭蕉展大叶,支子也开了肥花。
老僧夸说这个寺的壁上画得好佛像,
点火来照,可惜笔迹已经稀疏看不清。
争鸣合唱的百虫,直到深夜才宁静,
四更山吐月,清光一片入门扉。
拂晓我独自出寺门,却寻不着路,
脚步忽高忽低,穿出夜雾又进晨霏。
碧涧里映着两岸红光,色彩真绚丽,
沿途所见的古松大栎,粗大够十围。
赤脚淌过溪流,踏着一块块的涧石,
淙淙泉声当乐曲,飘飘襟袖如舞衣。
人生能够如此,也算得是称心乐事,
谁说活着就得委屈让人家牵着鼻子?
可怜呀,咱们这两三个老朋友,
我巴不得就老死这儿不再把家归!
我几乎是逐句逐字,按迹寻踪地,紧追着诗人的那支笔,句句都译得很吃力,而又不能讨好。但译过后,对诗人下笔的匠心,似乎比以前多了一点体会。
全诗主要是记事,但这首记事诗,在时间上却连续不断,和别的诗在时间上往往断续,跳跃,完全不同。从这点说,他行文布局的确完全是散文式。你看他从黄昏、深夜直写到天明,没有中断。写游山主人的活动,更是步步紧追。但他又象一位高明的摄影师在拍摄一部精采的纪录片; 虽是一句一景,在取镜头时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只取蝙蝠群飞,就画出古寺的黄昏。写深山静夜的两句,也精心简妙,前半夜月黑,他就着重写百虫的声,衬出山寺的静; 后半夜有下弦月,他又借月之出岭入扉的清光,写山寺的美。他写全诗的景物,几乎完全是素描,用的是轻淡之笔。只有“芭蕉叶大支子肥”和“山红涧碧纷烂熳” 两句,却点染了浓墨重彩。“芭蕉” 一句是浓墨大笔,写蕉叶只说其“大”,不言其绿; 写支子花,但状其肥,不及其白。因为他写的是雨后昏夜的光景。前人有名句“书成蕉叶文犹绿”,写的是白昼,堪作对照。“山红”一句则是重彩,因为是雨后初晴的晨景,山花之“红” 与涧水之“碧”,形成色彩的强烈对比。
这首诗,虽是以文为诗,却不失新鲜浓郁的诗意。初看其语言似乎朴素平常,细细咀嚼,觉得字字精确不易。声调略有拗折顿挫之感。整体来看,格调独创,不失大家的风范。金代元遗山著名的《论诗绝句》里,就有一首评论了这首诗: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前面“芍药”、“蔷薇”两句,是北宋秦观《春雨》中的两句,元遗山所拈出的《山石》句,大概是指“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这两句。两人同写雨后的花木,但韩诗全无柔弱脂粉之态,的确不愧是大家的手笔。虽然元遗山这首诗曾引起后代文人的反驳,但元氏用对比手法,说明韩诗的与众不同的风格,应该是无可厚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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