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山门而入,道万松下,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行数百步,尽一岭为松江亭,亭楼堤二千尺,尽处为障东桥,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最高处也。银湾之上,有亭曰白石,青崖曰六月雪,有桥曰两峰之间而止焉。天图画居其西,两峰之间居其东,东西相望二三里。此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概也。
戊辰岁,余自禁庐罢归,日往来徜徉其间,盖开山至是两年余矣。五月十四日,大水,报者至。时馆中有临川杜伯杨、义山萧敬夫,吾里之士以大学试,群走京师,惟孙子安未尝往。辄呼马戒车,与二客疾驰观焉,而约子安后至。
未至天图画, 其声如疾风暴雷, 轰震荡而不可御。临岸侧目,不得往视,而隔江之身畦菜垅悉为洪流矣。及松江亭,亭之对为洲,洲故垤然隆起,及是,仅有洲顶,而首尾俱失; 老松数十本,及水者争相跛曳,有偃蹇不伏之状。至障东桥,坐而面上游水从六月雪而下,如建瓴千万丈,汹涌澎湃,直送乎吾前,异哉! 至道体堂,堂前石林立,旧浮出水,而如有力者一夜负去。
酒数行,使人候六月雪可进与否,围棋以待之。复命曰: 水断道。遂止。如银湾,山势回曲,水至此而旋。前是立亭以据委折之会,乃不知一览东西二三里,而水之情状无一可逃循,故自今而言,则银湾遂为观澜之绝奇矣。坐亭上,相与谐谑,赋唐律一章,纵其体状,朝尽其气力,以庶几其万一。予曰:“风雨移三峡,雷霆擘两山。”伯扬曰:“雷霆真自地中出,河汉莫从天上翻。”敬夫曰:“八风卷地翻雷穴,万甲从天骤雪鬃”。惟子安素不作诗,闻吾三人语,有会于其中,辄拍手捋须、捧腹顿足,笑绝欲倒,盖有渊明之琴趣焉。倚阑逾时,诡异卓绝之观不可终极,而渐告晚矣。乃令车马从后,四人携手徐步而出。及家而耳目眩颤,手足飞动,形神不自宁者久之。
他日,予读 《兰亭记》,见其感物兴怀,一欣一戚,随时变迁,予最爱其说。客曰:“羲之信非旷达者。夫富贵贫贱、屈伸得丧,皆有足乐,盖于其心而境不与焉。欣于今而忘其前,欣于后则忘其今; 前非有余,后非不足。是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岂以昔而乐、今而悲而动心于俯仰之间哉。”予恍然有间。自予得此山,予之所欣,日新而月异,不知其几矣。人生适意耳,如今日所遇,霄壤间万物无以易此。前之所欣,所过者化,已不可追记,予意夫后之所欣者至,则今之所欣者又忽焉忘之,故忽起奋笔,乘兴而为之记,且谂同游者发一噱。
这是一篇游记体散文。游记的重点是观看大水。每年从初夏到伏夏,是赣江的汛期。作者同三位友人观看的这次大水,就是公元1268年即宋度宗咸淳四年农历五月十四日在赣江沿岸银湾一带观看到的一次普通洪水。
这时的南宋时廷,偏安江左,奸相贾似道当权,文天祥已中了十来年的状元,年龄只有32岁,担任学士院权直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因台臣黄镛参奏,免官家居,心情是不轻松的。但因为他中过状元,人品高尚,诗文又有名气,即便是罢官家居期间,仍是“座上客常满”。农历五月中旬,正是夏至季节,庐陵地区多雨,江河水涨,但他家里还接待着几位不寻常的客人。趁着涨水季节,他同友人一道,驱车策马,登山临水,观赏文山滨江一带汛期胜景。
全文可分为五小段。第一段概述文山滨江的走向及其景点; 第二段略述邀同客人前往观看大水的各种准备; 第三段叙述“天图画”一带洪水暴涨的情况; 第四段叙述同友人观洪赋诗的情形; 第五段以孟子讲的“君子无人而不自得”作结,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
文章一开头就告诉人们,作者的家山,是一个风景秀丽、月山有水的好地方。他用简练的笔墨,具述从“文山门”至“天图画”一种上的长堤,短亭、小桥、流水,写来楚楚动人,着墨不多,而境界全出,并点出了他自己在家读书款客的所在——道体堂。然后,笔锋一转,追述自己罢官归来,每日徜徉其间的乐趣,几乎有宠辱皆忘的感觉。而其实作者并不是纵情山水,乐以忘忧的人,由于当时南宋小朝廷统治集团,正是文恬武嬉,纸醉金迷,“直到杭州作汴州”,特别是权臣贾似道、吕师孟等从事投降卖国活动,日趋明显,国家局势危如累卵,他前后三次被朝廷罢官。为什么罢他的官,就是他有一颗爱国心,同那些企图投降卖国求荣的宰相、宦官、武将集团合不来。罢官家居后,他虽是泰然处之,“日往来徜徉其间”,而骨子里却忧国忧民,感物兴怀,心情十分沉重。他特别提到“戊辰岁余自禁庐罢归”,虽然这里只有9个字,但却包含了国事目非山河破碎的怵目惊心的隐痛。
作者提到这次赣江大水,显然不是一次特大洪水。尽管隔江对岸的许多身田菜畦,已被洪水淹没,但对面江中隆起的草洲,洲顶高处还露在外面,可见这次大小,还不是严重的洪灾,草洲上头的几十棵老松,虽然浸在水里,但它们的虬枝巨干,仍在大水中不停地飞舞摆动,傲岸不屈。这洪水,就象征着南宋小朝廷当前的危险局势,而几十棵在水中昂扬奋斗的松树,就象征着作者及其周围力主团结抗金的臣民。
作者与友人在松江亭上观洪、下棋、赋诗、饮酒,进行着各种娱乐活动,兴尽而归,赋诗只各录一联,以见一斑。诗俱雄豪奔放,有雷霆万钧之势。它既是描绘大水的奔腾澎湃,也是表达诗人们对国家大局动荡激切的心潮。所以他们直至回到家中,还是感到“耳目眩颤,手足飞动”,可见他们激荡在胸中的,不止是洪水的波涛汹涌而已。
游记写完,并不戛然而止,作者还要抒发胸中的感慨,进行议论。从表面上看,似乎他同意王羲之《兰亭记》里的“感物兴怀,一欣一戚”的论点,实则作者在这里运用了一套手法,即假借客人的议论,表达着自己更加崇高和旷达的思想境界。以孟子说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作为自己的人生观,并为之奋斗终身,而不以“富贵贫贱、屈伸得丧”来改变自己既定的意志。作者的实践证明也确实是这样的。他后来临危受命,起兵勤王,奉使穹庐,直至从元营逃回,战败被俘,不屈被杀等出生入死的全部经历,都是贯串着“君子无入而不自得”这根思想红线,以不变应万变。这是作者最高贵的品质的所在,也是本文最精彩夺目的地方。
这篇散文游记的写作特点,有三个方面: 第一、是名词的活用,十分生动。如“道万松下”,“道”是名词用作动词,使动用法,即“经过”,用得确当而有力。如“洲故垤然隆起”,“垤”是名词用作形容词,即“小土堆”,也用得很自然,既不生硬,也没有夸张; 又“坐而面上游”,“面”是名词用作动词,使动用法,即“面对”,也用得很妥贴; 又“堂前石林立”,“林”是名词用作形容词,即“森然耸立”,也用得峻切有力。
第二、是全文突出一个“观”字。这篇文章,本来就是写观赏大水,不是观山。从第一小段叙述文山门至滨江一段,都是为后来的观大水打下伏笔。到了松江亭,他们便展开了观大水的视野,看到了对面隔河的身田菜畦已变成一片片汪洋; 偌大的洲渚,看不见首尾,只有洲渚的背脊隆起部分,还露在外面,没有淹没。几十棵老松树,都浸泡在洪水里头,摇曳生姿,起伏作态,有点不屈不挠的样子。后来,又从障东桥上观看从“六月雪”山上奔驰下来的山洪,一直泻到面前。还看到道体堂前石笋林立,浮出水面。最后,走到银湾,这是当时观看大水的最高点。他们坐在那儿,一面观洪,一面赋诗,四个人中,只有三个人即兴赋诗,另一人在旁欣赏。三人的诗句,尽管字句有所不同,都是写洪水劈山倒峡而来。像雷霆震怒,万马奔腾,不可接近。诗都写得很有气魄,有力量。第三是从记叙而发出议论,略似范仲淹之《岳阳楼记》,范文以“先忧后乐”作为人臣立身处世之本,本文则以无入而不自得,即以不变应万变的精神,做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这是很有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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