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中条、王官、五老之下,长侍先人,西观太华,迤逦东游洛。因避地家焉。如女儿、乌权、白马诸峰,固已厌登,饱经穷极幽深矣。
革代以来,自雁门逾代岭之北,风壤陡异,多山而阴,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无粹容。尝切慨叹南北之分,何限此一岭,地脉遽断,绝不相属如是耶?
越既留滞居延,吾友浑源刘京叔尝以诗来,盛称其乡泉石林麓之胜。浑源实居代北,余始而疑之。虽然,吾友著书立言蕲信于天下后世者,必非夸言之也。独恨未尝一游焉。
今年夏,因赴试武川,归,道浑水,修谒于玉峰先生魏公。公野服萧然,见余于前轩,语未周浃,骤及是邦诸山:“若南山,若柏山,业已游矣。惟龙山为绝胜,姑缺,兹以须诸文士同之。子幸来,殊可喜。”乃选日为具,拉诸宾友,骑自治城西南行十余里,抵山下。
山无麓,乍入谷,未有奇。沿溪曲折行数里,草木渐秀润,山竦出,崭然露芒角。水声铿然鸣两峰间,心始异之。又盘山行十许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揖,环而卫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穠郁。风自木杪起,纷披震荡,山与木若相顾而坠者,使人神骇目眩。
又行数里,得泉之泓澄渟滀者焉。洑出石罅,激而为迅流者。阴木荫其颠,幽草缭其趾。宾欲休,咸曰:“莫此地为宜。”即下马,披草踞石列坐。诸生瀹觞以进。酒数行,客有指其西大石曰:“此可识。”因命余。余乃援笔,书凡游者名氏及游之岁月而去。
又行十许里,大抵一峰一盘,一溪一曲,山势益奇峭,树林益多,杉桧栝柏,而无他凡木也。溪花种种, 金间玉错, 芳香入鼻, 幽远可爱; 木萝松鬣, 人衣袖。又萦纡行数里,得冈之高。遽陡而上,马力殆不能胜。行茂林下。
又五里,两岭若歧,中得浮屠氏之居曰大云寺。有僧数辈来迎,延入,馆于寺之东轩。林峦树石,栉比楯立,皆在几席之下。憩过午,谒主僧英公,相与步西岭,过文殊岩。岩前长杉数本挺立,有磴悬焉。下瞰无底之壑, 危峰怪石,巑岲巧斗, 试一临之, 毛骨森竖。南望五台诸峰,若相联络无间断。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隐若微茫,如弈局然。徜徉者久之。夤缘入西方丈,观故侯同知运使雷君诗石及京叔诸人留题。回,乃经北岭。登萱草坡,盖龙山绝顶也。岭势峻绝,无路可跻,步草而往,深弱且滑甚。攀杀扪萝,疲极,乃得登。四望群木皆翠杉苍桧,凌云千尺,与山无穷,此龙山胜概之大全也。
降,乃复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轻烟浮云,与螟色会。少焉,月出,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翛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愈远。已而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欤!”酒醺,谈辩蜂起,各主其家山为胜,如郭主太华,刘主兹,余主王官、五老,更嘲迭难不少屈。玉峰坐上坐,亦怡然一笑。《诗》 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政如是也。至二鼓,乃归,卧东轩。
明旦复来,各有诗识于石。迨午,饭主僧丈室。已,乃循岭而东。径甚微,木甚茂密,仅可通马行。
又五里,至玉泉寺。山势渐颇隘,树木渐稀阔,顾非龙山比。寺西,峰曰望景台,险甚。主僧导客以登,历嵚崟,坐盘石,其旁诸峰罗列,或偃或立,或将仆坠,或属而合,或离而分,贾奇献异,不一状。北望川口,最宽舒。金城原野,分画条列。历历可数。桑干一水,纡绕如玦,观览旷达,此玉泉胜处也。
从此归, 路险不可骑, 皆步而下。 重溪峻岭, 愈出愈奇。 抵暮, 得平地, 宿李氏山家。 卧念兹游之富,与夫昔所经见,而不能寐。若太华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儿之婉严,乌权、白马之端重,兹山固无之。至于奥密渊邃,树林荟蔚繁阜,不一览而得,则兹山亦其可少哉! 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遗于彼,用于所见而不用于所未见,此通患也! 今中书令湛然公纪西域事,称金山之秀,李子微胎友书论和林之胜,有过于中州者。不知天壤之间,六合之内,复有几龙山也。因观山,于是乎有所得,徒以文思浅狭,且游之亟, 无以尽发山水之秘。 异时当同二三友, 幅巾藜杖,于于而行,遇佳处辄留,更以笔札自随,随得随记,庶几兹山之仿佛云。
已亥岁七夕后三日,王官麻革为之记。
这篇游记所写的龙山,又名封龙山,在山西省浑源县西南,为塞北名胜。作者麻革元太宗八年 (1239) 夏赴武川 (今河北宣化) 应试后,取道浑河北返,途经他的朋友刘祁的家乡浑源,游览了龙山,于七月初十写下了这篇游记。文中记述了自己游龙山的过程和体会,生动细致地描绘了龙山如画的风景,构思巧妙而议论精到,突出了龙山的特异之处,读者不仅可以随着作者的指点领略了塞北名胜龙山的奇美风光,而且还会从中受到哲理的启迪与感发。
本文采用顺叙的写法,基本上循着作者的游踪来逐步展示龙山之美,层次井然而又具起伏变化之妙,艺术上颇有特色。
第一,题前落笔,烘云托月。作者要写龙山,却又不直接写龙山,而是先从自己的生平说起,以所登所见的诸名山作为陪衬,从而突出了龙山的特异。文章一开始就说自己生长在风景秀丽的中条山、王官谷、五老山之下,以后又观览过西岳华山,迁居洛阳后,对周围的诸名山如女儿、乌权、白马诸峰,“固已厌登,饱经穷极幽深矣”,早已登过不止一次,饱览过那幽深秀美的景色,大有“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庄子·秋水》) 的自足之感,这是以自己的游历来作为映衬。而当有机会游龙山时,又借“野服萧然”的逸士玉峰魏公之口道出龙山为“绝胜”:“若南山,若柏山,业已游矣。惟龙山为绝胜,姑缺,兹以须诸文士同之。”魏公乃深谙山之美的逸士,他游遍诸山而惟缺龙山,非无机会或无可游,乃是因为龙山为绝胜,不肯轻率便去,而等待着有真懂山水之美的文士同去,以尽发山水之秘。这真像主人珍藏了一瓶陈年佳酿,必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俱备,最知心的朋友来到时,方肯开封共饮,以尽逸兴。这又是以魏公的游历来作陪衬,真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龙山之美确乎非同寻常。作者盘前旋后,只在题前作文章,如同写月,却又不写月,而是全力去描绘云彩。云写足了,月的美自然也就更鲜明地表现出来了。这样写来,也如同制造了一个悬念,增加了读者心理的紧张度,使人急切地想知道龙山究竟如何。然而云毕竟不是月,要写出月的美,也还要靠对月本身的描绘,而这也正是作者着重用笔的地方——逐层展示龙山之美。
第二,以怀疑开始,以释疑结束,层层剥笋,奇景叠出,令人有柳暗花明之感。作者饱览过中原名山,而经验又告诉他,“自雁门逾代岭之北,风壤陡异,多山而阻,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无粹容”,塞北的荒凉是普遍现象,浑源地处代岭之北,因此很难想象在那里会有奇迹发生。所以当朋友刘祁寄诗盛称家乡浑源泉石林麓之胜时,作者“始而疑之”,自然是合乎情理的事了。作者写游龙山的过程,也就是层层释疑的过程。代北山色往往如死灰,但刘祁非夸言之士,且称自己家乡,必非得之传闻者可比,在疑的同时,就伏下了作者对自己的经验不敢全信的因素,只希望能亲身一游以证实刘祁之赞,解除心中的疑问。当他有机会到浑源,玉峰魏公邀他游龙山时,他便欣然而往了。
有整个游山的过程中,作者始终没忘记扣住“疑”字来写。初入山时,“山无麓,乍入谷,未有奇”,作者以之与自己游过的名山比较,心中的“疑”念尚存。等行进数里后,“草木渐秀润,山竦出”,奇境渐开,“心始异之”; 又盘山行十许里后,其景色更是“使人神骇目眩”。其后的路上,奇景叠出,“大抵一峰一盘,一溪一曲,山势益奇峭,树林益多,杉桧栝柏,而无他凡木”,果然非同凡响,等最后登上龙山绝顶,“四望群木皆翠杉苍桧,凌云千尺,与山无穷”,气象万千,一句“此龙山胜概之大全也”,包含了作者的多少赞叹之情啊。当日落月升时,龙山向游人展现了它的另一种美景,“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翛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愈远”,以致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欤”,以世间难比之乐来形容游山的心情,正说明作者的疑已经消释了。第二日的游玉泉寺,则峰回路转,又呈异态。这里“山势渐颇隘,树木渐稀阔,顾非龙山比”,然而“重溪峻岭,愈出愈奇”,作者的“疑”也就在这“奇”景的变幻无穷之中,化为烟云,随风消散了。游龙山的过程,不但是龙山美景逐渐展开的过程,也是作者对自己的游历和认识进行总结的过程。当他游完之后,思绪翩翩,夜不能寐时,读者也就随着作者的思路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第三,写景、抒情、哲理的有机统一。游记是记叙文的一种,能够逼真形象地描绘出所游山水的特征,并寄寓作者的审美理想和情感,是对游记的基本要求。作者在描绘龙山胜景时,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形象鲜明,警句叠出。如“又盘山行十许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揖,环而卫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穠郁”,用“拱而揖”来形容四周山峰的形态,既充满动感、又使人感到大自然与人的一种交流。写登上望景台所见,“其旁诸峰罗列,或偃或立,或将仆坠,或属而合,或离而分,贾奇献异,不一状”,汲取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优点,化静为动,寥寥数语,抓住景物的特征生动勾勒,传神毕肖,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而文中的景色描写,又都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感受,作者往往在具体地摹写之后,点染出当时的感受,既增加了文章的抒情性,又使文笔富于变化,没有平铺直叙之感,如“山与木若相顾而坠者,使人神骇目眩”,“溪花种种,金间玉错,芳香入鼻,幽远可爱”,“下瞰无底之壑,危峰怪石,巑岏巧斗,试一临之,毛骨森竖”。当四面的美景尽收眼底时,作者的一句“徜徉者久之”,既调整了叙述的节奏、又刻画出作者不忍离去、爱不能舍的身影,情景交融,恰到好处。
作者无论写景抒情,又都是循着由“始而疑之”到“观山有得”这一线索层层展开,重点在于突出龙山的特异之处。随着龙山面目的逐步呈现,作者的疑问逐渐消释; 而随着作者疑问的消释,龙山的特异之处也就借助于作者的生花妙笔而逐层显露,最后自然而然推出作者的结论:“若太华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儿之婉严,乌权、白马之端重,兹山固无之。至于奥密渊邃,树林荟蔚繁阜,不一览而得、则兹山亦其可少哉!”作者由此更进一步将观山之感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遗于彼、用于所见而不用于所未见,此通患也”,偏执于一端,以局部经验看待事物,往往不能全面地认识事物。这是从游览的亲身经历和对景物的切身感受中引发出来的哲理,是作者自我解剖的结果,因此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而毫无生硬枯燥之感。结尾部分又宕开一笔,“不知天壤之间,六合之内,复有几龙山也”,龙山虽特异,但自己所未经历的名胜,不知有多少,作者以“尽发山水之秘”的愿望将观山“所得”推广开去,留给人进一步思考的空间。情、景、理的有机结合、增添了文章的艺术魅力,也使文章的主旨得到了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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