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穷山之颠,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余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逢逢然鼓音。背有石如床,可坐。余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下视深溪,水声冷然出地底。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刺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余自顾而嘻,谁摈斥余乎? 谁使余之流离至于此乎? 偕余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余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若余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这篇游记,反映了清乾隆初年作者游历三游洞的经过和洞中的状貌。三游洞在唐代白居易、元稹等初游时,十分荒僻,无人问津; 宋代陆游《入蜀记》“蹑石磴二里,其险处不可着脚,洞大如三间屋”的记载,说明当时有石级道路可循,见出已初具游览区规模; 从陆游的时代到刘大櫆时,相距约六百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三游洞之名虽日著,而作为游览区的开发却依然如故。在古代,名山胜景没有佛寺、神庙的辅翼,是很难独自发展的。因为领略风景的风雅之士为数不多,而善男信女朝山进香,慷慨解囊,主要目的在于祈福,风景对大多数人说来是第二位的。
但《游三游洞记》 和 《三游洞序》、《入蜀记》相较,游记文学发展、成熟的轨迹却十分鲜明。游览的主题由朦胧模糊而日益明确; 游览途中的风物见闻,游览目的地状貌的描摹刻画,成了文章的主体。这类纯正、成熟的游记文学的标志,在《游三游洞记》 中都已具备。
文章可以分三段,第一段写景绘物,有声有色,颇见匠心。为方便和《三游洞序》的描写相较,也试用白话翻译如下。“出夷陵州城向西北,陆路行二十里,靠近长江的岸边,就是古代的下牢关了。道路窄小不能通行,于是下轿上船,坐船航行一里路左右,听到溪水声滔滔汩汩,从两边的山崖中传出来。又下船上岸,沿着狭窄的山路盘旋曲折攀登。到达山上的最高点,就又从上面扶着绳索滑行到山下。山下的地势逐渐平坦,有块巨大的岩石覆盖在道路正中,于是弯着腰在石下钻过去,走过岩石后地面突然平坦开扩,有石洞从地隆起,高有六丈多,阔有十三丈。二根石柱矗立在山洞口,分成三个门,像三开间的房屋一样,中间的一间像厅堂,右面的一间像厨房,左面的一间像卧室。洞中有一石块,像乳房一样从洞顶垂挂下来,敲击它,发出的声音像钟声。左边房室外面有正方形的石块从地下突出地面,敲击它发出的声音像磬。洞中地面土石混杂,撞击它就发出宏大的鼓声。洞后有块石头像床,可以坐下休息。我和二三个同游的人在洞中高歌,歌声嗡嗡然,像有钟磬伴奏一样。向下观察深邃的溪涧,清越的溪水声仿佛从地底中传出。溪涧的上面,是高达万丈的青翠岩壁,岩壁下有山路,打柴的人背着柴薪边唱边走,断断续续的歌声不停地传向远处。”这里有几个词需要解释一下,“下牢关”即下牢戍,是古代江上驻军防守的关卡。”舍舆登舟”的舆,原有车、轿两个涵义,北人乘车,南人乘轿,所以译作轿,“汤汤”,音商商,水流声。“别馆”,本义是客舍,这里当指卧室。
第二段写三游洞得名的由来,感慨自己无端地得以游历。字里行间包涵着自嘲自慰的复杂感情。古人在文章中表达情感,往往深沉含蓄,只有充分掌握作者的生平思想,才能作出正确判断。例如这一段的“其又有幸有不幸耶”,究竟作者以为自己是有幸还是不幸呢? 就不易分辨。这段的大意是说,唐代白居易、元稹等以偶然的机会到此游历,洞因他们三人之游得名 (详见《三游洞序》)。后来宋代的欧阳修、黄庭坚都因为受贬谪,离流失所,先后到过此地,并写作诗文纪下行迹。而其时作者虽已颇著文名,为湖北提学使陈浩聘作幕僚,本身的科举功名仅为贡生 (秀才),并无官职,因此念及前举数人都为贬官流离才到达此地时,不由独自发笑。既无官职,也就没有人能贬斥自已,没有人能让自己流离到这里。自己如果不是为陈浩所聘,即使想到这里来也不可能,可是陈浩却因公务不能来此游历。那么来到这里的人,其中应该有幸者和不幸者之别了。
从文章的表面看,作者似自以为“幸者”。但他所举古代游历三游洞的著名文人中,不提黄庭坚前的三苏父子,黄庭坚后的陆游、范成大,即透露了自己的失意之感。因为三苏是作为举子赴东京考试,陆游是赴夔州通判任,范成大更是以方面大员奉诏回京,才经过这里。他们在途中游三游洞,都非由于贬谪。“苏黄”并称,但苏轼的名声要比黄庭坚响亮。可知作者的“疏漏”,恰是他传达言外之意的技巧。
第三段身世之慨较鲜明。说三游洞因一时名高位尊如白居易、元稹等人的题咏而知名,即所谓“地以人显”。而自己名不高、位不显,即使历尽天下的奇幽绝险,也像昆虫鸟类偶然来去一样,不会留下痕迹,这个说法虽然完全合乎实际,但只有别有会心的人,才会因此发生这样的感慨。接着,作者又为三游洞处在人迹不到处而惋惜,这个涵义,是从唐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的“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鎬鄠杜 (唐代长安贵族居住区),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弃是州 (永州) 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 (价) 四百连岁不能售”,和《小石城山记》的“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而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语意,发展而来。但涵义较之柳文更为曲折深沉,既悲被贬谪的人因遭遇不幸,才到荒遐僻陋之区发现美好的风景,又悲美好的风景因处在荒遐僻陋之区,而不能让人领略它的风光(“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更悲自己无名无位,即使发现美好风景亦不能为之发扬。由此可见,要确切地解释好“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哉”这句话,是很有些困难的。
刘大櫆以古文名家,尊为桐城文派三祖之一,读他的《游三游洞记》,曲折委婉,文字简练,涵义深长,能令人相信盛名之下无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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