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琴中心事, 齐纨扇上时光。 五陵年少浑薄,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销梦峡,年年泪尽啼湘。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河满子》又写作《河满子》,源于唐玄宗时教坊曲。白居易《听歌六绝句·何满子》说:“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自注:“开元中沧州歌者姓名。临刑进此曲以赎死,上竟不免之。”而元稹的《何满子歌》则说:“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元白两诗人终生友好而所记不同。但不管是开元年间还是天宝年间,不管是“竟不免”还是“羁网缓”,反正这只曲子是何满子于生死之际,在极为悲怆的心境下创作的,因而总的情调是哀宛凄断,是不会有问题的。晏几道的这首《河满子》,就是切合着这种音乐主题,画出一位品貌出众,才艺超拔的舞妓——她的无望的爱情追求,以及爱情理想终于破灭的痛苦心情。
上阕,写出严酷的生活现实和热烈的爱情理想间无法调和的冲突。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两句是上阙感情冲突的形象概括。“绿绮琴”是蜀地的一种名贵古琴,西汉大文学家司马相如曾用它弹了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于是双双逃离卓王孙家,开店卖酒,相爱相敬,成为情史上的佳话。“绿绮琴”也就成为爱情自由的象征。琴与别种乐器不同,古人以之养志写心。这位佳人焚香默祷,手挥目送之间,每每流露出对深情挚爱的无限向往。“心事”一语,既道出私怀郑重,又暗示了知音安在的懊恼。下句的“齐纨扇”,又是古代妇女命运的象征。汉代的班婕妤做《怨诗》说:“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摇动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古代的妇女,即使贵为嫔御,也不过是供人玩赏的工具,正象光鲜美丽的团扇,秋风一至,即被弃掷一旁。“扇上时光”,恰是凝视手中纨扇,万千感慨,光阴飞逝而不察的写照。字面上的明洁鲜艳与内容上的血泪斑斑,恰成对照。
“五陵年少浑薄倖,轻如曲水飘香。”这两句将“扇上时光”具体化,控诉了生活的欺骗。五陵(西汉皇帝的五座陵墓)一带自古就是贵族豪门的聚居地。作为北里舞女,她只能接触到这些贵游子弟。李白有诗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他们过着征歌逐酒,一掷千金的日子。他们会对你百般逢迎,信誓旦旦,可回转身就面目全非了。生活的教训使她懂得,这些都是浅情乏义的儇薄浪子。比如每年的三月上已节,她总要追陪这些要“祓除不祥”的人到流溪曲水边宴乐一场。杯里斟上酒,任它从上游飘下,说是停绊在谁的身边,取饮了,就会交到好运。“流觞”的确不止一次飘浮到她面前,带给她惊喜和希望,可又每次都象水中落红,旋舞飘漾而去。
“夜夜魂销梦峡,年年泪尽啼湘。”心事无人能晓,理想便惟有梦中寻了。宋玉的《高唐赋》说巫山神女“为高唐之客”,与先王梦谐秦晋。《述异记》又载娥皇、女英寻舜不见,“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显然,巫峡之梦越是朦胧美好,神魂荡漾,醒后就越是悲苦莫名,心枯泪尽。两个互文句,竟将空怀一腔美好而日陷雪窟冰潭的悲剧写尽。
下阕是晚年的凄凉回顾。
“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她开始惊奇,当年对送往迎来的感情生涯是何等认真哪! 鲤书雁信,曾使她举目痴望,饯席离筵,征人也无非欣赏着“翩若惊鸿”的舞姿,而助饮的舞者,反牵断了离肠。回想起来,真不知可悲还是可笑!
“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这是词眼所在。声伎住处惯称“青楼”,此处却偏称“蕙楼”。少女美艳称“惠质”,少女聪慧称“惠心”,而“蕙楼”上该有多少兰心蕙性的女子啊。她由自身的不幸,联想到姊妹们的命运。多少人正在施敷铅粉,重复着她那早已冷却的梦! 依持红妆丽质,期待美满爱情,本无所谓错误,而只是常人皆有的青春渴望,就如《古诗》所说:“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但是自古及今,特殊的生活地位,竟使最正常的生命要求也成了错误的奢望! 她的哀痛扩展开来,弥漫了蕙楼,淹没了古今!
“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忽然间她的思路又回到现实中来,动情地羡慕着邻女的幸福。乐府诗《河中之水歌》曾同情“洛阳女儿名莫愁”,说她虽然享受着“头上千钗十二行”的富贵,却“恨不早嫁东家王”,未嫁东家的恋人王昌,并不幸福。可是生活中也不乏“十五嫁王昌,盈盈出画堂”那样青梅竹马的美满姻缘。“金钗”是富足,“嫁王昌”是幸运,她看到的正是她一生向往的。词句戛然而止,给听众读者的心灵震撼却更强烈。因为,人如果由于绝望而精神麻木,心如古井,波涌不起,也未尝不是一种减少心灵伤害的“幸运”。然而她不,虽然年华逝水,“扇上时光”也一去不返,她那颗伤痕满布的心却偏能鲜活地感受生活。这无望中的希望,难道不是不幸中的大幸么!
小晏的词,彩丽竞繁,深情绵邈,句法章法向诗靠拢,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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