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己巳春,予过易州。客指黄金台偕往视之,土阜漫漶,不可辨疑焉。
据 《史记》,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新序》、《通鉴》 皆言筑宫,无台字。后汉孔文举,谓昭筑台以延隗,梁任昉谓台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土人呼贤士台,亦为招贤台,始有台名,而无黄金字。李善引上谷郡 《图经》 曰,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昭王置千金其上,以延天下士。《水经注》 云,固安县有黄金台遗址,沿久或讹,而此地亦据《图经》得名耳。
因谓客曰:“呜呼! 自昔建邦启土,君于兹者,不知更几姓,阅几代,兴衰互变,应灭无纪,而燕昭王败亡余孽,乃犹以好贤名托不朽。至今过故址者,尚挹流风焉。韩子谓事有越百世而相感者,其谓是耶?夫燕之仇于齐也,旧矣。一得乐毅以寄国政,遂能结赵以约四国,河北之地,掉臂而举之济上。不数月,下齐七十余城。湣王走死,仅以身免。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蓟州之植,植于汶篁,尊贤而効乃如此。使天不悔祸,王不中天,则齐之为齐,未可知也。而毅也,卒伤谗以逃,以堕垂成之功。此君臣之际,所以为难,而士所以恒若于不遇也。今予与子,登台啸歌,景仰前哲,徒见夫云物之飞流,山河之环带,而礼贤之盛,不可复寻,则感怆激烈之怀,又不待读报燕之书而后泣矣。夫天不患无特立之士,而患无知己之君。自古谗疑见疏,功成而毁者,岂独毅哉!”
钟芳正德间举进士,官至户部侍郎,后因不满宦官控制下的腐朽朝政,致仕家居十余年。正德己巳 (即正德四年,1509) 春,钟芳游易水边的古迹黄金台并写下这篇《登黄金台记》,其时当在致仕 (退休) 之前, 这篇记,简于记游而详于有关黄金台沿革史事的记叙和评论。
钟芳和朋友们这次春游时,在漫漶不可辨疑的土阜间寻找黄金台故址,追怀景仰近二千年前筑黄金台招贤纳士的燕昭王以及郭隗、乐毅、邹衍、剧辛等人。郭隗等谋臣、猛将、学士才人,在燕昭王效法古人重金求千里马骨、慕贤若渴的精神感召下,争先恐后来到燕国,竭诚为燕国的复兴大业出力,结果雪国耻,打败了强敌齐国。历史长逝,往者已矣,钟芳等登台啸歌,景仰前哲之时,只见云物飞流,山河环带,记载着礼贤之盛的黄金台已不可寻觅。钟芳的唏嘘涕零,并非一般士大夫吊古时铜驼黍离的平泛悲叹,而是油然兴起了感怆激烈之怀。
钟芳的感慨是一种“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大道日往,若为雄才”的很深的悲慨,它包含了不少层次。
文章首段简要记游,二段对黄金台得名之由作了一番考证,第三段“因谓客曰”以下,借评论史事抒发悲慨,是层次甚深的主体部分。
第三段的层次之一是对燕昭王功业败亡的感慨。据《战国策·燕策》,燕昭王死后,惠王中了齐人的反间计,亚卿乐毅奔赵,代乐毅为将的骑劫所帅军队被齐国田单的火牛阵击溃,燕国七十余城复沦入齐手,昭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功业一旦土崩瓦解。昭王所招之贤乐毅等人不得安位善终,好贤徒余虚名,所以《登黄金台记》说“燕昭败亡余孽,乃犹以好贤名托不朽,至今过故址者,尚挹流风焉”。言词间既有感慨,也含讽刺。第二层借描述乐毅的功绩以壮惜贤中心的文势。“大吕 (钟名。——引者) 陈于元英 (燕宫殿名),故鼎反乎历室 (燕宫殿名),蓟州之植 (燕国的旗帜),植于汶篁 (齐地名)”数句,引自 《乐毅报燕惠王书》,“尊贤而効乃如此”。假如不生波折,则“齐之为齐,未可知也”。可惜乐毅终于“伤谗以逃,以堕垂成之功。此君臣之际,所以为难,而士所以恒若于不遇也!”自叙乐毅之功至此,文章一气呵成,奔放流利如长江大河。末了“士所以恒若于不遇也”一句,将激烈的壮怀扩大到概括了数千年中华史,真是慨乎言之。文章转合处的“今予与子,登台啸歌,景仰前哲。徒见夫云物之飞流,山河之环带,而礼贤之盛,不可复寻”数句为第三层,将悲慨和古迹融为一体。读者思想感情上,数经激发,视野不断开扩,有更上数层楼之感。
点到登黄金台的今日,文意上升到最高峰。明代不少皇帝昏庸无能,腐败的独裁政治,在历史上具典型性; 残害忠良规模之大,持续之长及其险狠程度,亦颇突出。钟芳生活的正德皇帝 (朱厚照) 年间,正当宦官特务最为横行之时。朱厚照当太子到继帝位时期,宦官刘瑾曲意侍奉,日进鹰犬、 歌舞、 角之戏, 并导帝微行, 帝大欢乐。瑾由是荣华极宠, 肆意妄为,如正德二年三月,召群臣假传圣旨宣示“奸党”,陷害忠良刘健、李梦阳、王守仁等五十余人。《登黄金台记》结尾“夫天不患无特立之士,而患无知己之君。自古谗疑见疏,功成而毁者,岂独毅哉”是确有所指、凝结着无数现实血泪的肺腑之言。钟芳洁身引退,人有干以私者,遭到“吾岂晚而改节哉”的严词拒绝。《登黄金台记》抒发壮怀,亦可见钟芳是对腐朽政治持批判态度的一位高士,这篇文章记载了封建社会中这类人物的共同悲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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