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是李清照南渡前的作品。从其生活经历与词意上看,应是写与丈夫赵明诚分别的离情词。从李清照所写的《金石录后序》得知,他们夫妻爱情幸福,恩爱如胶似漆。一旦分离,自感凄楚、哀伤、空虚、孤独。千愁万绪奔来笔端,于是滤取别前的片刻思绪,化为别前与预想别后的两个艺术画面,托出自己恨别的心境,细腻深婉地表现愁与怨。一颗真挚深爱赵明诚的纯洁心灵,跃动不已。
这首词是双调。上片写别前的一个典型画面,描绘自己慵懒之态消瘦之躯,衬托离别之苦。涂金的狻猊形状的香炉已香消冷却,一个“冷”字状出炉中香火灭的时间之长,显示出她无心再续,任其冷却,心神冷漠。“被翻红浪”,是说她辗转反侧,红色被子不断皱起。起来后又胡乱的推叠。恰如水翻波浪。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同此借代用法,用以表现她心情慵懒。比之前句描写又深进了一层。再次写晨不愿起来,起来之后又不愿梳妆打扮。“慵”字是前三句点睛之词,懒也。既状梳头句,又暗自关合香消、被翻两句。思想情绪支配与影响着她的动作,而她的动作行为又明显地反映着她的思想情绪。于是再补上两句,听任梳妆台镜积满尘土,也不顾已是红日高升,照射帘钩。 显然这是失去了生活情趣,违反了生活常规。 虽然也是一种疏懒的表现,但还不能完全说明这种行为的深刻心理活动。慵懒只是表述了浅层的心理,而“生怕”三句才是对深层心理的揭示。原来听说丈夫赵明诚要外出,而产生了离恨愁苦。生怕,犹如只怕,既写此刻心境,又表明时间是在未别之前。所以前五句描写叙述,都是知别而未别之前的行为与情绪,但都受着这离怀别苦的影响与支配。要离别,自然有许多事情要与丈夫诉说,在封建社会,男子当家作主,女人依附于男人,这种事情是自然合理的。况且赵、李二人又是恩爱夫妻,平等和睦相处呢。话到了嘴边而吞咽回去,顾虑重重,既怕说破了引起丈夫不愉快,又怕再折磨自己。宁肯把痛苦留给自己。这种关怀丈夫胜过自己之心,正是她在爱情上的恨苦爱深的一种表现。对丈夫的体贴关怀入微,是中国古代妇女的善良本性。正因如此她才懒起画蛾眉,目睹夫颜,欲说还休,把离怀别苦深深地埋在内心深处。自我忍受,自我克制,形瘦心损。一个“新”字表明消瘦的时间限度,新近之意,而非旧有。是何原因? 作者不直说,以排除病酒、悲秋的曲折手法,间接地烘托出“离怀别苦”的主题,煞住上片。
换头用叠字呼起,铺写预想中别后的孤独与愁思之苦。休,即罢休之意,口语说算了。叠用是加重语气。表示不再想别前之事了,有多少心事都要埋在自己内心深处。照应上片“欲说还休”句。一种无可奈何之情,强抑难控的思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感。痛苦之状如在目前。休也,难休。遂引出下片幻想别后的情景。“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阳关,即阳关曲。是依据唐王维《渭城曲》诗意谱曲,于送别时演奏。又因该诗中有“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故名《阳关曲》《阳关三叠》。这里借指丈夫外出,无故人。含有不愿意让丈夫走之意。这三句是她推想,丈夫之走已成定局,多次挽留都不发生效用,在送别时,纵然唱一千遍一万遍阳关曲,也不能改变他要走的心肠。顺势再推想下去,别后的情景又如何呢?“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这两句不是直叙,而是借用典故,表达别后的忧伤。武陵是揉合武陵入误入桃花源事与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与仙女结合的故实。武陵人,借指丈夫赵明诚,透视出夫妻相爱与伤别之情。“秦楼”,即用吹箫引凤的故实。秦穆公时,仙人萧史与弄玉在凤台上吹箫,引来凤凰,夫妻共乘凤凰仙去。秦楼,即凤台。唐人李白就已经这样用了。他的《忆秦娥》词:“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这里李清照是借指自己的住所,并以弄玉自喻。暗示丈夫走后,只有愁烟恨雾迷漫着这座“秦楼”了。唐圭璋、俞平伯两位先生,则主张用汉乐府《陌上桑》的典故,亦切合词意。运用这两个典故比直叙伤别更富有魅力,为即将分别增加了仙趣与诗意,强调婚姻美满,真挚相爱。它十分形象与深刻地反映出推想别后的复杂与丰富的思想感情。“念”是领字,揭示想象中的情景,即勾连下片前面几句,又贯通到后面数句。想象别后,自己终日楼头痴望,盼夫归来,可有谁能了解自己的登临之意呢,可能只有楼前的流水,它同情我终日凝眸。希望、失望化为痴语,情爱之深,忧伤之重,可以想见。两个“念”字使词情深进一层,前一“念”字是由己及人,后一个“念”字则是由人及物,由愁情发展为痴情。结尾三句采用顶真格,加快节奏,陡进一层。“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听说丈夫要走,已是新来瘦,而预想别后凝眸不见丈夫归来,日添新愁,日月如梭,新旧愁积,何时是了。明人沈际飞说:“清风朗月,陡化为楚雨巫云;阿阁洞房,方变为离亭别墅。”恰切地评述李清照此刻心境。结尾点出“愁”字,画龙点睛,水到渠成,字有千钧重。
这首词写离愁之苦,于常见的主题中翻出新意。在表现方法上匠心独运,捕捉住别前片刻思绪活动溶铸成典型的艺术画面,从而细腻深婉地揭示人物内心活动,越写她愁深恨极,就越能表现出她对丈夫赵明诚爱之弥深。对爱情的追求,对远行的爱人怀念,是人类共有的情性,能够表现这种真情性的作品,就必然受到人们的喜爱。王灼说:“易安居士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碧鸡漫志》卷二)这首词就具有这一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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