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初游潭上,自旱西门左行城阴下,芦苇成洲,隙中露潭影。七夕再来,又见城端柳穷为竹,竹穷皆芦,芦青青达于园林。后五日,献孺招焉。止生坐森阁未归,潘子景升、鍾子伯敬由芦洲来,予与林氏兄弟由华林园、谢公墩取微径南来,皆会於潭上。潭上者,有灵应,观之。
冈合陂陀,木杪之水坠于潭。清凉一带,丛灌其后,与潭边人家檐溜沟勺,入浚潭中,冬夏一深。阁去潭虽三丈馀,若在潭中立。筏行潭无所不之,反若住水轩。潭以北,莲叶未败,方作秋香气,令筏先就之。又爱隔岸林木,有朱垣点深翠中,令筏泊之。初上蒙翳,忽复得路。登登至冈,冈外野畴方塘,远湖近圃,宋子指谓予曰:“此中深可住,若冈下结庐,辟一上冈径,頫空杳之潭,收前后之绿,天下升平,老此无憾矣。”已而茅子至,又以告茅子。
是时残阳接月,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始犹红洲边,已而潭左方红,已而红在莲叶下起,已而尽潭皆頳。明霞作底,五色忽复杂之。下冈寻筏,月已待我半潭,乃回篙泊新亭柳下,看月浮波际,金光数十道,如七夕电影,柳丝垂垂拜月。无论明宵,诸君试思前番风雨乎。相与上阁,周望不去。适有灯起薈蔚中,殊可爱。或曰: 此渔灯也。
明代的南京城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古城,吸引着无数游赏者。乌龙潭在南京城西清凉山下,据说晋代时此潭常有乌龙出没,因此流传下这一名称。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曾在此设放生池,乌龙潭也因此驰名后世。谭元春曾三次游赏乌龙潭,非常喜爱这里位置适中而又幽静清凉的景观,共写有三篇乌龙潭游记,在《初游乌龙潭记》一文中,他对南京各处有水的景观作了比较:
白门游,多在水。矶之可游者曰燕子,然而远。湖之可游者,曰莫愁,曰玄武,然而城外。河之可游者曰秦淮,然而朝夕至。唯潭之可游者曰乌龙,在城内,举舁即造。士女非实有事于其地者不至,故三患免焉。
从中可见作者对乌龙潭一往情深的赞赏。作者的朋友茅止生也非常喜爱这个地方,造轩、造阁、造亭于潭畔,还特意制造了一只大筏,“架木朱槛,制如幔亭”,以备游潭之用,并约作者几日以后共同游赏七夕的乌龙潭。七夕那一天,作者与友朋六人乘筏畅游潭中,忽遇大雨倾盆,雷电交加,但诸人游兴未减,反觉别有一番情趣。作者写有《再游乌龙潭记》以记其事。
这篇所写是作者三游乌龙潭的景况,据文中“后五日”之语可见,此番游赏是七夕以后五天又应友人宋献孺之约而来的。文章开篇先写三次游潭概况,初游潭上,作者从旱西门 (即石城门,今汉西门) 向北沿城墙内前往,这一段城墙正好是西北走向,指向清凉山方向,所以文中说“左行”。途中所见为“芦苇成洲,隙中露潭影”,可见作者是绕芦苇洲而至潭上的。第二次七夕游潭所行路径略有变化。沿途景致“又见城端柳穷为竹,竹穷皆芦,芦青青达于园林”,可见作者去时先穿过柳林,柳林走完又进竹林,竹林尽再循芦径前行,直达潭上。第三次游潭,比前二次介绍加详,插叙了几位友人的来路: 茅止生住于新造的森阁一直未归,在乌龙潭等候; 潘景升、钟伯敬 (即钟惺) 同从芦洲而至; 作者与林氏兄弟一行则取道华林园、谢公墩而至,华林园、谢公墩都在南京城北,他们走小道向南行至乌龙潭,所以文中说“微径南来”。三言两语,笔法严谨,脉络清楚。
灵应观,在乌龙潭侧,几位朋友会聚后,先到灵应观游赏一番。“冈合陂陀”至“若在潭中立”一段即写从灵应观上所见景物: 那边山冈上不平坦的坎坷小路依稀可见,冈上溪水仿佛从树端流下入潭; 清凉山一带的灌木丛林掩映其后,乌龙潭边住家的屋檐水、沟水、日常用水全都注入潭中,因而无论冬日夏日,乌龙潭水总是一样深浅。观望茅止生所新建的森阁,虽知它离潭有三丈多,由于透视关系,却宛若在潭中俏立。
“筏行潭无所不之”至“令筏泊之”一段写乘筏游潭的情景: 在如同幔亭的大筏之上,一行人自由往来纵横于潭面,目旷神怡,仿佛住在水中的小屋之中; 潭北的荷叶还没衰败,飘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引诱游人乘筏一观。而对岸的绿色丛林中隐隐露出红墙几角,更令人心驰神往,不由得泊筏对岸,一观美景。
“初上蒙翳”至“又以告茅子”一段写登冈所见所思。“蒙翳”是“覆盖”之意,文中指树木葱郁、枝繁叶茂,以至挡住了游人的视线。作者一行在一片葱茏之中终于找到了上冈的路径,于是登上山冈,放眼四望。田野中点缀着方塘,远处的湖水与近处的菜园交相辉映,真是一片田园风光,令人留连不舍。宋献孺与作者完全为此景所陶醉,甚至想结庐此境,于天下升平之日老于是乡了。这种情怀在封建文人中常有,当然他们并非真的想久居于此,仅是一种感情的宣泄罢了,既有避世之念,又有点自命高雅的情怀。作者用友人喟叹之语写出此情,意在表明“心有灵犀一点通”,流露出一片山水田园情怀。其中“俯空杳之潭,收前后之绿”二句逸兴遄飞,潇洒意态毕见。
“是时残阳接月”至文末,是全文中神采飞扬的一段景物描写。作者观察细致入微,用语精练,写残阳、写晚霞、写潭、写莲叶、写水中月光、写隔岸灯火,隽永传神,维妙维肖,令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残阳接月”是写月在东天而夕阳西下时的天空景象,四个字形象地将时间点出,言简意深。“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作者巧妙地将笔锋从天上转入潭面,在一片通红的色彩中将天地联系在一起,趣味横生。“始犹红洲边”至“五色忽复杂之”数句,从晚霞映照潭水岸边至“尽潭皆頳”的变化,显示出时间的进程。晚霞先红洲边,暗示夕阳尚高; 次及潭左,则夕阳渐沉; 而染红莲叶下潭面乃至全潭尽皆通红时,夕阳显然已将近沉入地平了。这时天上的晚霞与潭水似乎融成一体,随着水光波动闪烁,呈现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壮丽景色。这一如画的描绘,是作者心情恬淡与观察入微两相结合才得以完成的,艺术匠心灼然可见。
“下冈寻筏,月已待我半潭”又暗写出时间的流逝,这时晚霞早已消失,半潭月色泛光,时间间隔不小。作者一行为赏月色,特意泊筏柳下,只见“月浮波际,金光数十道,如七夕电影”。这不由令人想起范仲淹《岳阳楼记》 一文中“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洞庭月夜描写,可谓异曲同工。“七夕电影”是承作者《再游乌龙潭记》中的一段潭上雷雨的描写而来:
电与雷相后先,电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银珠贝影,良久乃已。
作者将晴月映水之景与雷电射水之景联系在一起,兴味很浓。“柳丝垂垂拜月”写微风拂柳之态,拟人手法的运用自有一种逸趣。“无论明宵,诸君试思前番风雨乎”一句又有意将现实景与再游乌龙潭时的雨中景相提并论,逗出无限情怀,暗含难以抑制的豪兴,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一行对月下水景喜爱良深,以至“相与上阁,周望不去”。如果文章就此结束,也未尝不可,但总觉稍有不足。作者接写“适有灯起薈蔚中,殊可爱。或曰: 此渔灯也”,看似闲笔,实则意味无穷。草木茂盛处闪烁的灯火与潭中浮泛的月色相映衬,又用疑似渔灯之语出之,别有一番风味。这是否受了范仲淹“渔歌互答,此乐何极”意境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有此一笔,给人一种飘乎悠然之感,将全文带入了高潮,又留下一段感情的空白,可令读者任凭想象去完成这幅工笔重彩的画卷。
刘勰说:“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言》精妙,则非弃美矣。”(《文心雕龙·情采》) 观此可知,如果散文文辞之美附丽于作者的真情实感之上,那么两者就有了相得益彰的效果。这篇游记正是这样一篇技巧纯熟而又具真情实感的散文,景中寓情,情中生景,令人难以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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